如果不是那死丫头不识好歹,此刻王帐狼皮大炕上的这个位置就该是她的。
阿青也没料到,昨个傍晚帮老铁匠的病牛修完蹄子回来,半路上竟然遇到了阴鸷着脸等在林边的布鲁达。
他带了两个威风凛凛的亲卫,像两尊门神一样堵死了她的去路。
阿青的小脸一下煞白,她怀疑布鲁达知道了他们师徒的身份,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这份紧张与局促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当布鲁达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打量了她浑身上下,目光停在阿青提着小桶的手上,并随口寒暄了一句:“这么小的个子,抱着大牛蹄修蛮费劲吧?”时,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沉了下来。
但随即,阿青就发现了不对劲。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除了他们仨,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日落的霞光照耀在布鲁达健硕的体格上,染得他半张粗脸都透出猩红的光泽。
阿青的目光逐渐上移,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步步靠近的布鲁达,她的右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咬死了牙没有后退一步,仰起脖子镇定道:“只是帮师父点小忙,赚点羊奶和过冬的熏肉。”
布鲁达眼里闪烁着奇异的精光,大手盖上阿青肩膀,一副慢悠悠的倨傲样:“毕竟你师父断了只手,许多事不方便,帮衬着养家糊口是应该的,不过阿青,这点东西可度不过咱们祁喇的寒冬,今个我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事。”
他说到这,意犹未尽地顿了顿,凑到她白莹的耳垂边,压低嗓子道:“现在,只需要你一句话,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毛皮和奶茶直接拱手送上,你想不想?”
按在肩上的手饱含暗示地捏了捏,夹杂着酒味的气息从耳边喷洒到脖子。
阿青深吸着气目视前方,娇嫩的手心都快攥出血来了。
看她一直不应声,布鲁达还以为这丫头高兴坏了,祁言再怎么不可或缺,终究是条齐狗,干的也是下贱的活,跟着那残废是看不到出路的。
自己肯让一个齐人姑娘与部落里的大阿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哪个蠢蛋会放着被人伺候的日子不要,甘愿去和一群脏兮兮的牲口打堆?
想到这,他越发欢喜起来,一边幻想着后半夜的甜蜜滋味,一边抬手勾上阿青光洁的下巴,抬高她的脑袋“嗯?”了一声。
谁知阿青猛地挥手掀开了他,恶狠狠瞪去一眼,冷冷道:“师父还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她不知布鲁达哪来的勇气,这话换了路克或其余任何一个大阿姆来都讲不出来。
祁喇在草原上本就不是大户,连早些时候九贤王在世的时候也没挤进前十,更何况前几年普亚一举成皇,蛮族部落重新打乱洗牌,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路克快死了,阿青瞪他那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若不是祁喇现在压根拿不出这么多粮食,她毫不怀疑布鲁达真的能为了讨小老婆而将全族的生死抛之脑后。
布鲁达最讨厌有人看不起他,无论从前是什么样的人种,只要抓到部落里来,剁成肉泥还是留下当狗都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被阿青这么一无视,火气蹭的一下就冲上了头顶,一把野蛮地拽住她,口气比之前粗鲁了不少:“你个小蹄子,给你脸不要脸,阿塔是说要留下你们,可他老了,现在是我说了算,等那老不死的没了,我看你还能跑到那去。”
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非得求他不可一样。
阿青一窝闷火堵在心口,尽可能平心静气道:“撒手。”
布鲁达:“你们听见没,她叫我撒手来着,齐国杂碎,还活在老子年年向你们上贡的时候呢?”
阿青:“我叫你撒手!”
阿青原本不声不响的,突然就发了难,抓起一柄磨得铮亮的修蹄刀,猝不及防朝着布鲁达的侧腰下了死手。
两名负责保卫布鲁达的亲兵先是吃了一惊,立刻上前准备拿下阿青,可祁喇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导致布鲁达几年没上过战场,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他万万没想到阿青居然敢向他犯浑,情不自禁地拦住她的手腕,阿青顺势抬脚一蹬,两个人猛地滚到了一起。
两个亲兵怕误伤插不了手,这本该是阿青绝佳的机会,可一旦来到地上,那就是蛮族人的天下了,布鲁达只是惊慌了一瞬,很快找准了窒息的姿势,两只粗壮的胳膊紧紧锁住阿青脖子,带着压断颈椎的力气朝下掰去。
“老子夸你漂亮,你还不识抬举,”布鲁达道,“快,说句阿哥我错了来听听,这样老子还能让你脑袋在脖子上多待几天。”
阿青的脸憋得通红,骨节作响脖子剧痛,几乎快要在大力下断成了两半,她踢蹬着腿拼命捶打布鲁达的手臂,愣是强忍着,一句痛苦的声音都不哼出来。
布鲁达手臂用力,再往下压:“自个狗皇帝不争气,你还有什么脸哭,快说,服是不服!”
这样的话阿青听过许多次,也充耳不闻了许多次,祁言一直夸她很懂事,但她不是真的听过就忘了,而是全都憋在心里,三两肉的心脏就那么大,装满了仇恨与怒火之后,只要再来一点火星子,就会像火药一样彻底爆发。
阿青一瞬之间,感到一口腥甜涌上了充血的肺部,她死命一咬牙,咔嚓一声,被抓住的手臂硬生生拧成了骨折。
布鲁达只感到原本紧致的骨节突然一松,紧接着,一个骨头硌人的拳头大力砸在了他颧骨上,布鲁达被砸得眼前一花,倒在地上的同时,一道冰冰凉的利刃猛地贴在了脖后。
两名亲兵的惊呼同时传来:“布鲁达…!”
阿青痛得眼前发白,断掉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她抓着布鲁达粗硬的头发提起来,压紧修蹄刀哑着嗓子道:“再有一次,我就宰了你全家老小…!”
两个亲兵虽跟着布鲁达胡闹,说到底终归是路克的人,他们的命首先是王的,然后才属于整个部落的上上下下。
阿青毫不意外路克能知道此事,也猜到了他会对自己的不敬不予追究,早在三年前,他在茫茫沙漠里喂来第一口水时,阿青就清楚,那个年迈的王看上去不苟言笑,布满茧子的手却很温暖。
所以阿青的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点觉得对不起王的。
许多人都知道,祁言没活的时候就会和阿青去马场瞧瞧,祁言没了右手,就坐在一旁随手指点,他们总是在练什么,看上去却不怎么像修蹄治马。
祁言一方面想把毕生武学倾囊相授,另一方面,又担心阿青为了报仇彻底走入歧途,那孩子长大了,对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少。
可当她练了两轮下来,闷闷不乐地望了一眼不远处路克的王帐时,祁言突然又觉得,他熟悉的姑娘只是在异国他乡戴上了面具,内里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明明翅膀都没硬到能畅所翱翔,却总是见不得别人在自个跟前有一丁点差池,就和她的娘一模一样。
祁言很怀念这种亲切感,比起冷心冷血,说话带刺的刺猬阿青,他更希望看见会说会笑,活泼娇横的窈窕少女。
她那么恨,又那么狠,不通透一点,这辈子怎么熬得过去?
“以前小的时候,你娘也是这样,站在师父花大价钱买的小马旁,跟我炫耀,”
祁言眼神遥远,保持了昨晚的默契,什么都没问,只是微带着笑,轻声细语道:“那时候大师兄还在,师父也还没去南海,我们四个人被师父捡来,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就如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般。”
阿青的眸底浮起一层阴翳,神色跟着黯淡了下去。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看得出师父似乎对娘有些不为人知的绮念,那日何郜丢弃的一颗头颅,直到现在祁言都未曾放弃寻找。
祁言今天不知怎么了,话有些收不住,他顿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像是把心一横,才慢慢开口:“阿青,其实——”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师父。”
他话未出口,被阿青截声打断了。
她在程时脸上看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是对自己深深的厌恶与怀疑。
“就算我不是娘的女儿,是别的任何一个从未相识的人,”
阿青抬起眸来,一字一句地定声道,“就算是这样,那天那夜,难道你就会丢下一个嚎啕大哭的十岁孩子不管不顾吗?”
祁言闻言微怔,他望着阿青清澈的眼眸看了好一会儿,垂下眸去,暗含忧伤地淡淡一笑,轻道:“或许吧。”
或许的意思就是难说,他从未想过阿青对自己的正直如此深信不疑,事实上,如果那个女孩不是阿青,他们二人还能不能杀出重围,连祁言自己都不知道。
“师父,看到我,你会想起我娘吗?”阿青凝望深陷自省的他,颇有一些紧张。
祁言微微一笑,用仅存的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反啦,想你娘的时候,就看看你呀。”
听到这话的阿青眼眸微动,脸上的惆怅短暂地一扫而空,整个人终于明亮起来。
她“嗯”了一声,又像是在肯定什么一样,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于是祁言就看见这个小东西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从不知哪来摸出来两根色泽乌黑,毛羽发亮的大鹰翎羽,学着王给部落勇士授名时的样子,一左一右戴在了祁言头上。
草原三十九部均是以雄鹰为尊,它们生来就是顶级掠食者,是翱翔在天际的草原霸主,只有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才有资格由王亲手为他戴上鹰王翎羽,在阿青的心里,师父也是大齐最厉害的勇士,别人有的他也要有。
祁言不知她哪来这么多花把戏,摸了摸羽毛失声一笑,无奈道:“不是让你别跟去打猎么,别的部落可不比王,齐人见一个杀一个。”
阿青:“三年五年就快到了,我答应了老道长,不去练刀,怎么成为天下第一?”
她举起自己没多少重量的小胳膊,煞有其事地捏把捏把肌肉,认真得不像在逗乐。
祁言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觉阿青不阴沉沉的就好,便随口顺着话接了下来,笑道:“好,我明个就去求王,让他答允等你到了十四,就和战士们一齐出征。”
阿青大喜之下,也有点低落,因为她看得出来,师父是在敷衍自己,轻微蹙眉道:“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祁言只是笑:“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不是看扁了她,只是阿青还太小,许多江湖上的肮脏东西连听都没听过,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才说得出这种大言不惭的厥词,况且女孩子家一人在外,毕竟还是太吃亏了,祁言希望她永远别卷进来,别像自己一样下半辈子都只能枕着刀剑与惊险而眠。
看他不太高兴,阿青就不再提这事了,反正祁言也同意了,等出了年满了十四岁,上了猎场有大把的时间。
因而她也没有太沮丧,祁言不喜欢,自己就偷偷练,师父还不算老,但身子是大不如前了,仅凭做工很难过得舒坦,阿青觉得至少要当上个亲兵王卫,才能很好地给祁言养老。
自从那天听祁言展露过不喜之后,阿青就再也没说过要打打杀杀了。
人一旦上了年纪,想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多,他们那千疮百孔的心再经不起失去一点,恨不得事事都做到万无一失,行事作风自然就畏首畏尾,踌躇不前了起来。
祁言太想周全阿青了,可他不是神仙,做不到毫无遗漏,而时常处于危险中的人待在安逸里太久,锋刃逐渐被磨平,警惕力也会大打折扣。
那一年的腊月初八,祁喇的大雪来得比往常都早,仿佛就连长生天都在哀悼病情告急的路克。
参加完祭天仪式后,布鲁达叫祁言来王帐一趟,他预想了被赶走的所有言辞,也准备好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应对。
他想得太认真了,以至于连帐间没能隐藏好的一两个普亚官兵都未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