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易容便服从地下黑市赢了一匹大宛天马,漫漫长夜阑珊,星斗收敛层云中,他踏着一弯如钩残月的碎影而归,路过长丰巷。
天色曈曚,雾气初开,这条走过了无数遍的隐蔽小路,今儿不知怎的,从头顶抛下一件物事。
依谢律习武之人的警觉,立刻便反应出有刺客。
他抬眸,一抹厉色从眼底划过。
但随之一怔。
掉落下来的不是什么暗器,更不是设想之中的流星锤、方天画戟,只是一个绣球。意识停顿之际,那绣球精准地掉到了他的面前,撞了个满怀。
谢律兜着一只比鹦鹉尾巴还要五彩斑斓的绣球,再一次扬起眉眼。
花窗外柔绿的地锦爬了满框,身着晴山蓝罗襦大袖裙衫的女娘,半攀着窗框,衣袖垂下如水般轻盈的一幅。
卿卿羞得脸冒红光,想去看那郎君,但又不敢,因此欲拒还迎,含羞带怯。
谢律仰望那方花窗半晌,唇角浅浅荡漾开,露出一抹淡笑。小娘子生得玉娇花柔,风情万种,怎么想不开,在这儿抛绣球招婿?
有意思。
但谢律拿着这颗被小娘子抛出来的绣球,并没有君子地上前归还,更没有认了这桩姻缘,他拿着夹在胁下,便好像无事发生,只是途径长丰巷凑巧捡到了一颗皮鞠而已。
卿卿不敢看,可是半晌也无动静,她心慌意乱。
那个郎君,怎么不见来归还绣球?
她只想等那个接到绣球的男子上来找自己时,与他交谈,然后提明意图,至于是否愿意留下来,绝对是要看对方的意思的,卿卿并不是要利用绣球讹诈。
但是左等右等,不见有动静,她浮躁起来,忍不住再一次探出花窗。
可是山气渐渐荡开,林霏明媚朗润起来,长丰巷景物在日光沐浴下看得清晰无余,哪儿还有那郎君的半点影子?
“瞧着翩翩风度,没想到,居然跑了!”
准是拾走了她的绣球去了!
卿卿暗暗咬牙,你可别让我再见到你!
淑娘看卿卿挂着两个肿眼泡,一脸落魄,不禁好奇,卿卿哪能告诉淑娘她今早碰到一个俊俏的美男子,结果被人家顺走了绣球的糗事,闭口不谈,但将昨夜陈远道不请自来,意欲对她不轨的事告知了淑娘。
淑娘听得直皱眉,“陈二郎本就是这样荒唐的人,他在柳陌花衢也不知道养了多少外室,得亏娘子将他打走了!”
卿卿虽然出身不好,但绝不是愿意屈就给他人做外室的。
卿卿叹气,下巴搁在茶案上趴着,“有一就有再,这次是打跑了,我看他下回还要来,淑娘,我们得想个办法。”
淑娘道:“娘子,我算了算我们手里的余钱,从陈家带出来的有八十两,置办行头,用了十五两,剩下的,咱们还可以再买一个手脚伶俐的丫头,等咱们的夹缬店开起来,有了进账,就能再多买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其实卿卿想的是,外人男子到她们红柿居,多半还得堤防,知人知面不知心,能够信得过的,还得靠招赘。
不过就依淑娘之言,先多买个丫头总是不错的。
……
陈远道昨夜里在卿卿这儿吃了个闭门亏,后背还被她的剪子戳伤,他清早不敢回家,唯恐让自己的亲爹发觉他昨夜里溜达到了卿卿的红柿居,对自己的前大嫂欲行不轨,不然他的胳膊铁定要被卸掉。
可仔细想,陈远道很不甘心。
卿卿那个小娘凶悍,他偏偏就喜欢凶悍的,百依百顺,柔媚委婉的女子他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偏卿卿这样的小辣椒,又是大嫂,颇有种背德偷腥的感觉,既新鲜,又刺激。
因此陈远道并没有因为昨夜碰了个钉就识趣就范,他上医馆处理了自己背后的伤口之后,在卿卿的红柿居外又开始转悠。
转了三圈儿,摸到一处矮墙根底下,陈远道心中大为窃喜。
照他寻花问柳,勾搭寡妇的前科,爬树蹬墙那是不在话下。
陈远道偷偷摸摸爬上这面垣墙,任它打磨得再滑不留手,可也难不着咱们陈二郎君,陈远道蹬墙而上,停歇在一棵柿子树旁。
攀爬如此轻易,连后背的伤似乎都没感觉到痛,正合心意,陈远道便将腿跨过墙面,扒开柿子叶要一溜儿滑下。
忽然她目光一定,只见面前气势赳赳地一字排开三个女娘,叉腰而立,恭候多时。
陈远道愣了个神儿,就听见卿卿一声令下:“给我砸!”
陈远道这才发现她们人人手臂上挎着一只竹篮,陈远道还没看清那竹篮里装的是什么,那噼里啪啦的石头子混杂着烂菜叶便铺天盖地地朝他飞来,将他砸得鼻青脸肿。
他“唉哟”摸着脸,一个倒栽葱从垣墙上栽落下去,捂着脸逃窜而去。
人走了,墙外没了动静,卿卿松了一口气,与淑娘、菱歌相视而笑。
新来的丫头菱歌叉腰道:“娘子早说有这样的事儿,我捋起袖子就打他满头包,最看不惯这种登徒子了!”
卿卿忙道:“见好就收,他是陈家的二郎,打坏了对咱们没好处,反正给她几个下马威,他以后应该就不敢造次了。”
那陈远道昨夜里被剪子扎伤了背,今天又被石子砸肿了脸,估摸得消停几天。
卿卿的视线离开陈远道消失的那道垣墙,朱唇潋滟:“不理他,我们继续做染料去。”
……
淮安王府,女婢燃起沉香火,缠枝莲纹夔牛形三足香鼎氤氲起袅袅白烟,女婢跪在象牙床畔,将帘幔打起收拢于玉钩,等候世子归寝。
谢律一步跨入内寝,屋子里香气已经弥漫,他将绣球放在檀木香案上。
翠微领着两名女婢来为谢律更衣,出去一整晚,世子身上都是汗液的味道,也不知是去了哪儿,作为心腹掌事女婢,翠微不敢多问。
谢律由她们除去外裳,忽然扭头笑道:“我昨夜里出去的事儿,王妃知道了么?”
翠微摇头:“王妃昨夜并未过来。”
她绕到谢律身后,双臂环过他窄而劲瘦的腰,修长白腻的指节穿透他腰间玉带的锁扣,将腰封取落,便似从身后轻轻搂抱着他一般。
翠微身上有股恬淡的芬芳,据说是生来所带。谢律喜欢她的体香,才将她从一种女史之中提拔而出侍候在侧,当她在的时候,他的头疾能缓解一二。
腰带被取下,外袍被脱落,翠微将世子的长袍挂在臂弯,曼声道:“热汤泉已经备下,请世子沐浴。”
谢律微笑:“我昨晚得了一匹大宛天马,回头给你瞧瞧。”
世子这样说,翠微默契地会意,他昨晚一定是易容到地下黑市同人豪赌去了。
开在淮阳的黑市,有着南来北往各类的顶尖货物,无论同老板要什么,只要能开出老板满意的价格,都能获取。除此之外,黑市还设有赌场,赌资两百贯起跳,赌彩也各有花头。
能让世子冒夜前去的,想来不是凡品。现今大宛天马难寻,若要购买天马,势必要取道魏国,魏国遏制淮安生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了,难怪世子得了骏马开怀。
翠微侍候谢律至汤泉,谢律穿一条薄而贴身的绸裤,将身下到汤泉之中,靠着光滑温热的石壁,将身体后仰。
他少年时便患有头疾,一个赖头和尚坑蒙拐骗地到他家里来,对他父母说热汤泉有助于他头疾的恢复,他的一双父母便大费周章地从山上引来了温泉水,在王府里给他造了一座汤泉馆,不过确有点功用,虽然效果甚微,谢律这几年头疾愈发严重,几乎每日都要到汤泉沐浴半个时辰才能缓解。
翠微跪在岸边谢律的背后,长而细的柔嫩十指,替他按摩头部的穴位。
学了几年,翠微已经得心应手,慢条斯理地按压着谢律的风池穴替他松活瘀滞之气。
谢律闭眼在水中沉入大半的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按摩。
男人面朝水雾朦胧的温泉池中央,皮相与骨相都堪称极致的俊颜上,那双平日里若含春水桃花的明净眼眸,漆黑的睫羽轻颤,便似细风扑动蝶翼,平添了一丝不易察知的破碎感觉。
翠微尽心尽力地服侍、揉按,世子头疾看了无数的郎中术士,都说药石罔效,现在这些手段,通通只是为了维持现状,但世子的病情实则还在加重。
谢律的脸上沁出了一缕缕热汗,眉心也凹入最底,翠微尚未察觉,忽地,水池面上爆发出一阵浪花,惊得翠微跌坐在地,只见谢律不知何时起从水中站了起来,面露痛楚神色,他两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攀住池沿,喘气不匀。
世子发病了。
翠微骇得不轻,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世子发病之时,她也遇到过好几回,翠微小心翼翼地朝着谢律爬过去,试探地去握谢律手掌:“世子。”
谢律猛地张开眼,结膜充血的一双桃花眸蓦见凌厉阴鸷,翠微更加害怕,不等有所反应,谢律已经爬出了热汤泉,拎了岸上木杆上晾挂的干净衣物,趑趄离去。
谢律很清楚自己犯病的感觉,每一次疼起来整个头颅都几乎要爆裂,两额旁的穴位跳动得有如鼙鼓动地,头痛会令他丧失理智,暴怒、冲动,起毁灭欲,任何人靠近都会受池鱼之殃。谢律不想把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留给人看,他砰一声剧烈地摔上寝屋的大门,将所有婢女都赶了出去。
屋子里燃着的沉水香,气味醇厚馥郁,有怡神静气的功效,可今天却令他感到格外的烦躁。
谢律头痛欲裂,挥袖便将香炉打落在地,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不一会儿便折腾得他后背汗如滚水。
谢律喘着粗气,仰头跌进虎皮大椅中,地上香灰一地,火焰熄灭,只剩狼藉。
屋外翠微带着女婢不住地焦急叩门,“世子?世子头疾犯了么?快去叫李神医!”
她们忙乱一团,谢律始终没有落下门闩。
他在不能平复的焦虑、折磨和暴躁之中,突然,一缕所有若无的恬淡香气钻入了识海,这种陌生的气息让谢律的意识本能排斥,可身体抢先一步接纳了它。
好像杂糅了白芷、零陵香、松木、幽兰,和几味他也说不上来的味道。
谢律天生的嗅觉比常人灵敏十倍,也识别不出,或许,这是闻所未闻的一种奇香。
奇怪的是,当谢律嗅到这种气息后,身体里躁动的破坏欲,倏然减少了一半,身体的灼热和头脑的胀痛也消散了许多。
香气清宁、幽远、平和,不骄,不馁,不争,不躁。
谢律寻着香气望去,在他的香案上,躺着一枚色彩斑斓的绣球。
他拾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定是上面所发。绣球上悬挂的彩绸,香气不均匀,且正在逐渐散去,应是那个小娘子身上所带。
谢律已经习惯与自己的头疾共存,他原本也是如此以为。直到,他在这个夜晚,在深不可测的泥潭里,抓住了一根得以令他拨云见日的浮木。
“翠微。”
谢律拉开门,额头上沁着汗,但神色已经恢复几分清明。
翠微心弦稍松,问世子可有吩咐。
谢律道:“找卫笈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卫笈来到花厅,世子已在等候,卫笈抱拳行礼等待世子示下。
谢律掌中拈着一颗绣球,亮相的那一刹那,卫笈吃了一惊:“世子,你犯桃花了?”
谢律勾唇:“说不定。长丰巷,查一查这个绣球的主人。”
世子你没憋好屁!
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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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