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秋,尚有余热,枯溢山。
山脚下的茶摊供着温冷各二壶茶水,为南来北往的人解渴。
这里直逼边境,荒芜杂乱,偏僻得很,来往的人也形形色色,汉异都有。
旅人大多轻装简行,或者风尘仆仆,但眼下这一批客人却明显不同。
这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又优哉游哉地停在路旁,林林总总有百余人左右,运着几十车东西,其间有一辆装潢得富丽堂皇、精致阔绰的马车,小厮在地上落了板凳,车里走下来两女一男,衣饰华美,也极度夸张。
不远处的榕树下,林一青头戴着竹篾斗笠,嘴里叼了根泛黄的狗尾巴草,望着茶摊的方向,静候佳音。
须臾,茶摊老板给这几位上了茶水,然后又见着一个男人从高头大马上下来。
那人步伐稳健,不苟言笑,嘴中却是在问他:“我等要去往齐洲,你可知前路怎么走?”
这地界什么人都有,饶是如此,也极少见到这般傲岸沉稳的别样神姿。老板盯着男人多看了几眼,说:“大路再往前走,常年闹土匪,小路险一些、偏一些,但可安全得多。您若是走小路,我这儿给你介绍一领路的,喏——”
老板伸着下巴朝林一青的方向,林一青见那男人的目光也落过来,朝他点了一下头。
可此人却只看了她一眼,便说:“不必了,区区山匪,除了正好替民消灾。”
闻此,老板赔了声笑,不再搭腔了。
看来这人不好蒙。林一青嚼了嚼嘴里的草叶杆子,心道算了,便拉下斗笠盖在脸上,枕着榕树瞌睡。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扒下斗笠,侧眼一望,原来是昨天不听劝走大路的那帮人逃命回来了。
——她虽然确实跟茶摊老板合作赚点小钱,但大路闹匪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胡诌。
逃回来的人伤的伤残的残,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仗。
茶摊那头见此情形,似乎议论了一阵,林一青离得稍远,只听到那位从马车上下来的公子哥吵吵了半晌,扇子一扬,四周便安静了。
他转头指着那男人的鼻子,问道:“霍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本公子的身份,需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提醒你一遍吗?”
霍桑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扶刀的右手指节无意摩挲,低声说:“不敢。”
随后,他便转身朝林一青的方向走来。
眼见霍桑碍于上级的压力,过来找自己谈生意了,林一青立马拉下斗笠遮住脸装死,报刚刚被他无视之仇。
修长笔直的皂靴停在离她三步之外的地方,霍桑盯着她这一身行头打量了片刻,才说:
“劳烦带路,价钱你开。”
好爽快的人。
林一青来了兴致,露出脸庞,望着他道:“价钱好说。我就一条,山路崎岖,迷雾重重,路上不要乱走乱看,包您一路顺风。”
此时霍桑才注意到她是个女子,他眉心微锁,顿了一下,又问:“出山需要几天?”
林一青伸出手指,说:“五日。”
霍桑微一点头:“成交。”
收了一点定金之后,林一青等这一大群人歇够了,便带着他们上路。
这群人有些古怪,百余人之中,似乎分别有来自两拨不同阶层的身份,不过不是对半分,而是九一分。
那独一份的,像是沙场老兵。而那占九分的人数,除了吃穿奢侈,功夫一般,但胜在装备精良。
那辆马车由一个叫**安的小厮负责,车上的公子哥叫严悯知。严悯知身边跟着的两个宠姬,是一对孪生姐妹,分别是洛双双和洛依依。
酉时,林中天色渐晚,众人找了一块空旷之地休息,准备今晚在此扎营过夜。
这等粗活,自然由下人来做。林一青放眼一圈,生火的生火,扎帐篷的扎帐篷,除了严悯知眼睛上蒙了一根骚包的布条,在跟洛氏姐妹玩追逐游戏以外,都很寻常。
林一青自己人微言轻,只好找到站在河畔的霍桑,对他说:“公子,您这人多,我可再嘱咐一遍,没事儿千万不要到处乱跑,这片山岭经常莫名其妙地起雾,迷了路我可找不回来。”
霍桑听罢,摆摆手让人吩咐下去,随后又继续望着水雾弥漫的河水发呆。
林一青见此,也不多言,回身找了一棵粗壮的老树,跳上去,紧紧衣服,便开始打盹。
片刻,火焰上炙烤的肉香逐渐全飘了过来,林一青饥肠辘辘,忍不住睁眼瞥了一眼,那炉子上滋滋冒着油的兔肉,瓦罐里的鲜汤,甚至铁板上烙着的大饼,简直勾魂夺魄。
她咽了下口水,随后从树上跳下去,在烤兔子那人的身旁踱步。
转悠片刻,那人用余光斜了她一眼,说:“想吃自己打去。”
林一青扫了一眼他全身上下,说:“没事儿,我就看看。”
此时,旁边的另一人笑了笑,说道:“关唐,给她一只兔腿吧。”
关唐冷哼一声,不应。
林一青微微睁大了眼睛,说:“关唐、谢容,原来你们就是**安口中所说的两位高手。”
话落,谢容嘴角的笑容却以几不可闻的态势变了变,徒生几分冷意,看向她说:“姑娘,你负责带路就好,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
林一青深知自己是个心直口快的,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恐怕还得吃苦头。
她赶紧欲盖弥彰地舔舔嘴巴,细声说:“好的。”
关唐不情不愿地递给她一只兔子后腿,林一青也十分识趣,举着兔子腿便走远了。
重回到河边时,霍桑还在,不过估计是站久了嫌累,改换成了坐着。此人不苟言笑,坐也坐得极端正,好像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打坐。
林一青隔着几步望着他背影,啃了一口兔子腿,含糊不清地说:“他们都在吃好吃的,你不饿吗?”
霍桑不应。
黄昏时分河边冷风习习,男人高束的长发微微扬起,河中有雾气,氤氲的水雾遮住了大半的景象,也不知他究竟望着什么东西。
林一青又啃了两口兔腿,等不到回答,心觉异样,便又上前几步。
可不等她走近,那岿然不动的霍桑却突然站起身来,像一把出鞘的剑。
林一青愣了一下,只见霍桑直挺挺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河道往下游走去。
林一青开口叫了他两声,霍桑置若罔闻,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林一青察觉情况不对,急忙把最后一点肉塞到嘴里,动身跟了上去。
天色愈暗,水雾愈浓,雾气冲上了河岸,笼罩得四处都是,林一青的视线几乎全被阻挡,只好加快了脚步,回头时,营地早已经看不见了。
前方的霍桑行动不急不缓,步伐僵硬。
林一青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用柳叶开眼,见他行走时鞋尖到后跟是结结实实落在地面上,肩上二火也尚在。
不是鬼上身,也非鬼拍肩,看来多半是跟河里的东西有关。但是人命关天,没找到根源之前不能轻易动手。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霍桑果然在一片河流交汇处停了下来,这里河道分岔,对岸是黑黢黢的石崖。
霍桑在河边站定,双目失焦,面朝河水,随后,一步一步往河中走去。
那般痴迷又决绝,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
林一青见状,急忙在随身的布包里摸了两把,然后脱了外衣扔了包,也顺着河水淌了过去。
初秋,河水还不算刺骨。
她紧跟了片刻,前面的霍桑突然一声不响地停住,林一青趁机抹了把脸上的水,再睁开眼看时,人已经没了,水面只剩一圈圈涟漪。
她左右张望,随后盯着黑魆魆的水底,猛吸一口气钻了下去。
水下十分昏暗,林一青使出浑身解数才追上正在往下坠落的霍桑,她游至霍桑身边时,只见其腰上缠了一圈头发,身下探出数十只人手,这些手格外惨白,好像来自无间地狱,似在渴望得到他的救赎。
林一青看得头皮一麻,但水中不好活动,东西又都在岸上不能见水,她只好先掏出小刀把霍桑腰上的头发割断,随后取了几枚铜钱,往水下用力打去。
几缕细密的气泡从下方腾升而来,转眼消失,至此,那一只只苍白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霍桑的身体。
林一青赶紧捞着他浮出水面,正想往岸上跑,突然,雾气腾腾的水面上响起了歌声。
先是花旦的戏腔,透亮婉转、哀怨凄清。
唱了几句之后,又响起一个哭声,断断续续,与那黄梅戏遥相呼应。
再是笑声,如痴如狂,如癫如醉,随后争吵、谩骂、惨叫,不绝于耳。
那无数的声音像一张天大的网,从头顶落了下来,企图将二人束缚其中。
林一青暗道不好,只能拽着昏迷不醒的霍桑的后领,往与声音相反的方向游。
片刻之后,林一青在石崖下找到一处狭窄的壁洞,把人先扔了进去,随后爬上去,对着看似平静的河水骂道:“孤魂野鬼,也敢造次!”
她骂完摸包,包不在,迅速把身上剩下的铜钱打在洞口,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得罪得罪。”
扭头麻溜跑了。
洞里潮湿得很,除了坑坑洼洼盛着水的地面、几株杂草,连半根柴禾也没有,连火也生不了。
林一青冻得够呛,哆哆嗦嗦地走到昏死的霍桑旁边,对方脸色苍白,剑眉上挂着水珠,她客气喊了两声,见没反应,只好用力拍了两巴掌。
突然,霍桑眉心一紧,咳了一口河水,缓缓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