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84章 一个条件

“满嘴胡言，我看她分明就是借口，我们……”计在离还未说完，计在名道：“好，你可以去清阳师姐灵位之前，行拜师之礼，成为她的入门弟子。”

我舒了口气，点头。

计在离气呼呼道：“这回你总可以把东西交出来了吧。”

我沉吟不语，急速思考着怎么应对。计在离冷笑道：“师姐你看，她根本不是真心想入咱们神女门。她就是借故拖延。”

我深情道：“神女令是清阳真人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也是我们师徒缘分的重要见证之物。当日我要献给计在名前辈时，您也是让我暂且保管。”我望着计在名，口气温谦求肯而坚定，“可否让我先留着，做个念想？”神女令是神女门掌门权柄之物，最不能轻易失去。而保管三件宝物的上官奕潇，才说了我应持有此物。有她支持，我也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说话时，除了天向，每个人眼睛都睁得圆圆的，想必都觉得我的要求不可思议。计在名神色严峻，不辨喜怒。计在离拍案而起，茶几被她轰地一掌拍得稀烂。她厉声道：“混账，神女令是号令神女门上下的令符，由神女门掌门代代相传。难道你还想做我们的掌门不成？”

我低下头，装作怯怯不做声的样子。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准备交出神女令，再用失落悲伤的腔调说一番话，大意譬如是：“哎，师父遗物，除了神女令，她的字字血泪的遗言，就只有和遗言文字混同的武功秘笈了。可惜我愚钝，至今无法领悟师父留在密室西面石壁上的武功，若计真人可以教授指点，则我便是失了神女令，也还可以修炼西壁上的武功来怀念恩师。”失了神女令，换点《大宗师》的哪怕一丁点突破也好啊！

我还未开口，计在名忽然道：“神女令是神女门掌门的象征。落在你手中，也许亦是冥冥中的天意吧。你既不肯交出，切记一定要妥善保管才是。”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丽水三怪的其余两个都在力劝计在名，计在名却不为所动，竟似要鼎力相助于我。

我口中连连答应，信誓旦旦：“自然，自然。我发誓，一定好好保管神女令，不然，教我活着时做一辈子的丑八怪，遭人唾弃，不得好死，死后任人践踏，曝尸荒野……” 只要现在不这么早地离开这万丈红尘的花花世界，死后之事，都无所谓。纵然做冥妖，也都不可怕了。

计在名望着我的面容，连连点头而感慨唏嘘道：“容貌鄙陋点好，少了情爱纠葛，更可一心向道，将我神女门发扬壮大。”她似乎透过我的面容，看到了昔年往事。

“聂小凤，想做我们神女门的掌门，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须发誓，此生侍奉地母，不得婚嫁。”

“小凤，不要答应！”天向焦急嚷叫。

我不理他，只点了点头，道：“好。”我情不自禁回头望向师父，即使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还是忍不住会想看看他的反应，或者听听他的意见。隔着珠帘，师父的举止神色有点怪，竟似在……自顾自苦笑摇头？只一瞬，他也看着我，那样毫不回避地与我对视，然后，他不在看我，神色纹丝不动，有如雕塑。

“师父，你以为如何？”

“我不是你师父。”他冷冷道，声音有点滞涩。我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宣布了，我们不再是师徒。师父二字，已成旧称，往后都不能再用了。才一会儿工夫，竟就物是人非！

“这是你的事。何必问我？”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哎，想想也是，他刚醒来，身子也是极弱的，需多休息，却因为我，他一直强打起精神。而我脱离师门，与他一刀两断。他嘴上说一切由我决定，我怎么做，他都接受。实际上，被徒弟当众询问脱离师门，他其实极其难堪，心中不悦溢于言表，也是情理之中啊。

他对我的询问目光厌烦至极，加上疲惫虚弱，随即便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了。

上官奕潇取来神女令、白玉拂尘、七巧金梭。计在名拿了白玉拂尘，计在时拿了七巧金梭，我收了神女令。

计在离忽然微笑道：“聂姑娘，你既然这般想拜入我们神女门。那现在就随我们走，行拜师入门之礼吧。”

就算与她们周旋，也应该是我养好伤再说。我现在毫无反抗之力。跟她们走，她杀了我再取神女令，也方便得很。

我道：“前辈，如您所见。我现在行动不便，连站都站不起，更别说走路或者跪拜了。能否等我伤好点了再去？”

计在离目中起了锋棱，道：“我看她就是装的，那天她一直活蹦乱跳，就是最后逃走时，也都没有受伤，怎会……？”

“阿离，是寇医士亲口说的。”计在时道，计在离住了嘴。她们似乎对那个寇医士颇有尊崇之意。这个知道我病况的寇医士，又是谁呢？

我道：“前辈大可不必担心我，又拿着神女令一走了之。假如我真的狼子野心，那神女令若不在神女门，只是一块普通的牌子罢了，我拿着又有何用？我对神女门钦慕已久，自然也想尽快行拜师入门之礼。但我现在是个药罐子，针灸汤药不可离身，哎，怕一时不慎，落下个终身残废，这才恳请宽限些时日。” 说到“普通的牌子”时，我观察着计在离的神色，她神色如常，似乎默认我说的是对的。难道，神女令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牌子，除了发号施令，再无其他用处？那凌志道抢来做什么呢？莫非《万物宗》与神女令毫无牵连，我这一番争取，不过白费力气？

计在离还要说什么，计在名道：“好吧，聂姑娘好好养伤，我们先走。”

才一醒来，便应付这么复杂的局面。神女门的人一走，我感觉自己累得都快要虚脱了。趴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周围一片阴暗，已经夜深了么？呼吸间，周围都是血腥**的气息。我吓了一跳，一张脸凑了过来，“小凤，小凤……”原来是天向。

“师父，小凤醒了”天向笑起来，我从他望着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白色的身形坐在几丈外的椅子上，望着我。

“醒了就快走。”一个女声道。我望去，不远处，一个长方形的高台案板旁，立着一个人影，一个满手血污、手上的利刃在烛光下发出冷冽寒光。

天向道：“前辈，华山派的人逼来，我们个个伤势不轻，这清州城武林人士密布，我们又能去哪儿？”

“罗大侠，我们才帮你做了破腹之术没几天。你若呆在这个**尸毒弥漫之处，染了尸邪之气，伤毒俱发死了，可怨不得我。”对方道。我细看，她身旁高台上，还躺着一个赤身**的人，似乎已经被开膛破肚。高台四周边缘有嵌入的水槽，水槽中是一些棕红色的液体，从气味上，像是血水和药水的混合。棕红色液体沿着高台四周的竹制水槽蜿蜒向下，滴入分布在高台四角的四个水桶中。不远处靠墙处还有几个桶，我挣扎一看，桶中药水浸泡着一个个人头！一颗人头半浮出水面，像是……陈朝龙？这女人，竟是恶鬼屠夫？

“多谢寇医士关心，容我想想去处。”师父平静道。咦？寇医士？她就是计在时口中的寇医士？

“你比我精通医术。想必比我知道，待在此处，对你宝贝徒弟也有害无利。”女人口气不善，继续道。

师父并未答话。且不说“宝贝徒弟”几个字十分刺耳，就是这赶人的态势，也够让人郁闷了。而且，师父剖腹的伤口正在愈合中，最容易尸邪入体。

此地不可滞留！

“师父，我想去一个地方。”我道。

夜色掩护下，我如愿以偿来到大关村。村里房屋大多和我跟奶奶的旧居一样，变成了土堆废墟，唯独罗公庙，除了坍塌的杂物间、厨房、柴房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虽然半年前，我才此流连了大关村数日。但现在与师父、天向共居此地，心境又是沧海桑田的变迁了。

我住在当年守庙老人的房间，天向和师父则直接寝居在罗公庙主殿中。清晨，天向出门去捉鱼了，我和他独自在庙殿，彼此相对无言。

“师父，你睁眼就对着自己的塑像，是何滋味呀？”我打破沉默，打趣道。

“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他抬眼，定定望着我。说不上厌恶，但极认真，有着打心眼里的排斥。

“现在又没人，我只是私下里……”

“君子不欺暗室。”他打断我，道：“我们既已当众宣布断绝师徒关系，便不再是师徒。你再用旧称，就名不正言不顺了。”他面色沉静严肃。

我不服气道：“昨日在寇医士面前，我也叫你师父，你也没有反对呀。”

“我也没有答应。”他冷淡道，并不看我。

是啊，他当时一言不发，没有应答我。

“那应该叫你什么？”

“随便你。”他冷冷道。

我这么执着的要叫他师父，是因为若非如此，我们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可他这般排斥，我又能如何？

看着庙殿威严高大的塑像，想起四岁时在罗公山走失，回来后心绪不宁做噩梦，为了给我驱邪，奶奶带我来罗公庙认罗公做干爹。我笑道：“不然，叫你干爹怎样？”

他乍然变色，冰冷地看着我，声音轻得若有若无，道：“你不配。”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玩笑道：“不配？我……我小时候，还认了观音娘娘做干娘诶。”可他冰冷的面色下，我也无心玩笑了。

脱离师门时，他虽算不上怂恿鼓励，但也像是并不在意，听之任之的。可一旦发生了，他却摆出一副极冷面孔，似有责怪之意。我正在养伤，还能活多久尚不得而知。实在不想耗精力去察言观色，揣摩讨好。他不想理我，我便也离得远远的。

好在，大关村是我的地盘。平静下来，我就若无其事地养伤。人之将死，回到最初生活的地方，身边是最熟悉的两人，还有坟堆，里面是一个个熟悉身影的尸骸。我告诉自己，告诉亡魂，清家堡的人死伤惨重，罪魁祸首的范归平，已经一命呜呼。但我心中暗哑伤怀，挥之不去。生活在平淡中，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的浑噩之态，我内心却总觉得，平静的日子不会久。华山派、神女门、林丁一行人甚至清家堡残余势力，迟早要找上门。

如果真的在敌人寻来，将我杀死在此，我虽然做不到平静无惧，却也会获得某些慰藉，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吧。村中无一人，房屋基本破败坍塌，当年的大路小径，已经荒草丛生，完全淹没了。但我看这里的一棵树，一块山石，都涌动着难言的感触，这种感觉，就像前世重回哀牢山一样。我心中越是多愁善感，越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日日让天向抱着我四处乱逛。我努力地重温旧梦，尽量想着儿时的快活日子，而非告别时的惨事，尽量憧憬着得到《万物宗》后身子痊愈的光景，而非未来希望渺茫的艰辛。

这样不去刻意接近他，保持一段距离地，静静看他。他对我的怨怼之意，反倒减轻了。在这乡野间，找到养伤的药材，已经难得。他在拄杖漫步的闲暇时，竟还留意找到了给我催生新发、去除斑迹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