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72章 义无再辱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玄儿，我们虽是习武之人，但江湖正邪之争，是非因果难断，风云诡谲难测。你虽生性恬淡，骨子里却又刚肠嫉恶。为师希望你，不要肆意插手江湖事，乃至无以自拔。一定要插手，记住两个字，‘不杀’。我们是医士，要救人，而非杀人。”当年古清风这般说。

他并不太以为然，抗辩道：“师父，弟子以为：所谓‘无为’，应该是在万事顺畅、井井有条时，能者莫生事端。但若情势一团糟时，也需有所作为才行。不然，向道者都无为了，岂不任由悖道歹人横行？此种无为，跟懦弱又有何分别？至于杀人，一般情形下，自然不该杀人。可若为了救人，或出于自卫，则杀人亦可谅。”

古清风望着他，半晌无语，而后语重心长道：“玄儿，你天赋高，秉性、智悟、武功，无不出类拔萃。你自我要求严苛，万事都求尽善尽美，眼中容不得砂子。若插手江湖事，为师也相信，你可为中流砥柱，力定乾坤。可你只是凡人，做出多大功绩，就会相应地，做出多少错事。翻云覆雨之辈，都是绝情之人，不在乎人命。可你不是。你一旦做错，沾了人命，为师怕你会毁了自己。”师父真是了解他，他始终都难以过了自己这关。沾了人命，以命抵命，可不就毁了自己么。

罗玄沉思之际，半晌无语。林丁红着眼的质问，完全被他无视。林丁大喝一声，剑气如虹。罗玄目光未抬，恬然受死。岂料，林丁忽地把剑一收。

“我听闻八年前，此人吞下妖树神力。如果那神珠真的很厉害，按理说，你不会被我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呀？”林丁目光冰冰带笑。突入其来地，一拳砸在罗玄挺直的脊背。

罗玄忍耐着站直，却难以自控地喷出一口血。

“我让你吐出神珠，你吐血做什么？”林丁眉毛一抬，故作讶异道。

“如果他真的吞下什么增长功力的珠子，都八年了，哪还有什么珠子？莫说八年前，你昨天吃的饭，你还能吐出来么？”有人道。

“对啊，若世上真有什么神珠，那它应该也如内力真气一般，乃无形之物。有听说废人内功的，没听说能夺人内功的。”又有人道。

“可不可夺，你们说的不算。”林丁看向罗玄：“我听说八年前，你武功盖世，高傲不可一世，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冒犯，连方尊主要你洗脱嫌疑，搜个身，你都不愿。我生平就最见不得你这等傲慢之徒，今日落在我手上，我正好落落你的威风。”

“搜搜衣物，其实算不得搜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搜身么？” 林丁带笑，眸子泛出凶光，“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剖开你胸膛肚腹，好好搜查搜查你的五脏六腑。你吞下的那颗珠子，过去八年了，虽然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可我还是不死心，我还是好奇呐。况且，打开看看，我也没什么损失。万一，我切开你肚皮，把你心肝肠胃一扒，嗳，真的有神物，它在里面发光！你说，这该多有趣啊？”林丁笑嘻嘻说完，剑锋朝罗玄一扬，罗玄但觉身上一阵凉意划过。低头一看，衣物已经被划开，从肚脐到颈下，一道长长浅浅的血痕，兀自沁出血来。罗玄苦笑一声，闭目不语。

一瞬间，罗玄反而轻松了。原来，自己那么想赢，也是因为，一旦输了，敌人不会像自己。他罗玄，从来不曾这般刻意折磨羞辱对手。但一旦落在险恶的敌人手中，自己却将尝尽羞辱。

对小凤也好，对林峻也罢，他一直在自卫。因为他们咄咄相逼！就算不是大义大局，是他个人的小小尊严，一样凛然不可犯。一旦冒犯，便须付出代价。罗玄闭目，北斗七星煞的诀要倒影脑海。罗玄运转头部真力，聚真力于一处，上星穴处银针若利箭，便即离弦。

忽然眼前一白，一个荼白衣衫的少女挡在他面前。“林丁，不要！”是那个叫厉婕的姑娘。那根即将射出的银针，就凝住未发。

“厉婕，你想做什么？”林丁怒目望着厉婕，不耐烦道。

厉婕勉强傻笑，讨好般涎着脸道：“你放过他吧。”

“我是你的丈夫，你不夫唱妇随也就罢了，竟处处与我作对？”林丁剑光倏地扬起，厉婕从腰间抽出一条薄如蝉翼的窄剑，与林丁打斗起来。两人似乎熟悉对方招式，功力又相当，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林丁忽然跃开，强抑愤怒而额角突突猛跳，喝问道：“厉婕！你为何这般护着他？他又与你有何干系？”

罗玄心觉纳闷，也不禁道：“姑娘，在下与你毫无干系，你且退下吧。”

厉婕却不理会罗玄，只耷拉着眼斜看着林丁，咬着唇角，犹犹豫豫道，“他……他是我徒弟，我跟他有师徒之谊。”

罗玄一愣，深觉荒谬，摇头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虽然无能，却也不至……”虽然知道厉婕一片好意，但被一个小丫头当众胡诌认作弟子，罗玄到底脸上挂不住。

可他话未说完，已被厉婕高声打断：“别想不认！数月前，在高山石屋之中，你学了我的独门内功。是不是？”数月前，厉婕以北斗七星煞击中罗玄，为消掌力之害，厉婕传授了他几句心法。

此乃事实，罗玄顿觉哑然。他不愿平白受人恩惠，当日也想传授先天罡气给厉婕，作为交换。但去除北斗七星煞掌力情势紧急，随后，他恢复记忆，心中千般往事涌动，一时间再无心他念。再之后，林丁带人围攻而来，匆匆分离，罗玄便未能践诺。

“姑娘的内功心法，这就还给姑娘。”罗玄淡然道。他低头侧身，催动额头章门穴的银针，却杀机不再。他不再瞄准林丁，算是回报这姑娘的一片赤忱的相救之心。嗤，极轻微地一声细响，上星穴银针射出，没入木质地板空隙间，隐遁不见了。

众人惊呼间，厉婕回头，罗玄不轻不重地倒在地板上。

“你怎么了？”厉婕试探他的气息，猛地缩手，他竟然瞬息间没了呼吸。抬头看林丁，林丁上前一探，也是满脸震愕。厉婕急中生智，朝群豪大喊道：“你们谁可以救他？你们这么多人，中了他的毒。他若死了，你们就没有解药了。”

“林左使手段了得，愣是把他吓破了胆儿，活活给吓死了！”银针细小，众人不见银针，只道罗玄被活活吓死了。

“仙医，您快出手救救他！”方才维护罗玄的人道。

“这恶徒死了最好，谁都别救。”

……

又是一片沸腾的吵闹声。

“凌大哥，请你仗义出手，救救他！” 上官奕潇望着凌志道，目光诚恳道。

仙医凌志道沉吟不语。

“算我再求你。你若救他，我再欠你一个莫大的人情。”

凌志道微笑道：“妹子太见外了。只是这魔教左使在此，救了也只是让他再死一次，徒增痛苦，又何必多此一举。”

厉婕软剑如蛇，呲地一声，瞬间圈上凌志道的脖子，“你若不救，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凌志道看了看林丁，林丁冷眼旁观，听之任之。

“我与八年前檀香岛一役的神医罗玄，也算神交已久。我不妨一试。”凌志道道。

众人但见凌志道俯身检查半晌，长叹道：“他已经死了。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林丁冷笑，死死盯着倒地的罗玄，道：“入土为安？以为死了，我就奈何不了你了么？”

林丁抬头，朗声道：“各位，此人服下传说中的妖树神力，既然死了，我们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看能否滋补一下内力。”林丁就像广邀宾客一般热情道，咂摸着苍白秀气的薄唇，笑吟吟的浅浅酒窝中俱是冰寒杀气。

众人喧嚣鼎沸中，厉婕呆愣住，看着林丁，这个自己最亲近的男子，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这……”罗玄身旁的凌志道猛抽了口凉气。

林丁迫近，看向凌志道：“请回！还是……仙医你跟他神交已久，想代替他入土为安呐？”林丁微笑，持剑的手腕稍抬。

厉婕猛地大喊：“林丁，你真是变态，丧心病狂，无耻下流。我……”

“我休了你。”林丁截断她的话，口气沉痛，“你明知我想要孩子，却推三阻四不肯给我生。你明知报仇对我有多重要，却偏偏阻拦我。我看，你根本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与其这样互相折磨，我就给你一纸休书，从此我们各不相干。”

厉婕含泪，咬着牙，瞪着林丁，千言万语，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林丁上前一步，厉婕软剑一抖，厉声道：“总之，我不准你干出禽兽的事！”

忽然，林丁脸色苍白，捂住胸腹间，似乎被牵动了内伤。厉婕红着眼望着林丁，惊愕猜疑，又为难担忧。

“林丁你……”厉婕上前一扶。林丁迅速出手，嗤地一声，厉婕软软倒在林丁怀里。

林丁放下厉婕，缓步走向罗玄，左右躬身端着碗碟，眼看林丁剑锋切下。忽然，一袭青衣闪过，却是上官奕潇。

林丁笑道：“上官女侠等不及了，也想尝尝这人肉的滋味？”

上官奕潇看着林丁，郑重道：“如果你真的这么做，将来，江湖上流传的就是，出身名门正道、皓月阁副阁主林峻的儿子，竟是一个吃人的魔头。”

林丁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一时无语。沉吟片刻，拍了拍手，站起身道：“好，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恶心。来人，给我找几条恶狗，我要亲眼看他喂狗。”

人群再次沸腾。维护罗玄的在骂，跃跃欲试地想吃肉的人在骂，夹杂着少数叫好声，叹息声。

上官奕潇道：“林少锋，几个月前，我上皓月峰拜访过你奶奶。她抚育你多年，而今年事已高，腿脚不利索，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她那所老宅。自从八年前林峻身故，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劝她，还是回上官堡好了。她说她也想回上官堡，可阿锋这孩子孤苦伶仃在外漂泊，她不放心。就怕阿锋哪天回家，找不到她。她盼着你回去，能好劝劝你，莫要报仇了。别为了报仇，把命给搭了。她说，阿锋和峻儿一般，打小心气骨高，人要强。峻儿已经死了，阿锋小小年纪，却一心想着为峻儿报仇。她不求报仇，只希望阿锋平平安安，她就心满意足了。你送给她的汝窑茶壶，她宝贝得不得了。每次我去，她都要说，这是阿锋买的。你亲手给她做的木屐，裂成两截了，她还一直留着。还有你捡来的那只猓狱兽，去年死了，她伤心极了。你这样一心尽孝，想为父报仇，就不想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么？”

上官奕潇看着林丁。发觉林丁竟没有阻拦，让她把话说完了。也许，林丁也想从自己口中，听听他奶奶的近况。于是上官奕潇继续道：“你的仇人现在已经死了，你已经报仇了。让他入土为安，又有什么呢？若事情做绝。如果哪一天，他的两个徒儿，找你报仇。他们打不过你，却去皓月峰找你奶奶。皓月峰虽然机关密布，没有主人许肯，寻常武林中人很难上得去。但此人是罗玄的门人，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他的徒弟，没准也对此颇有造诣。若真有个万一，你该当如何？如果你就此罢手，他既然是自己吓死的，他的徒弟也断无理由找你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