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也好,我用不着再担心他了。
只是想不到,他竟这般羞辱我。虽然他并未真正发声,但那样有失体统的字眼,断不该与他有半分瓜葛的呀。
华山弟子刘昌又接着陈述道:“师兄忧心花柳病,心情不佳。于是,师兄与上官少侠还有我,相约喝酒,一醉解千愁。昨晚,我们喝完酒,回到住处,不免再谈及了这妖女。三个大男人醉酒言欢,言辞便没了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风师兄还提了两句她的长相。可能便是这样,开罪了她。我们不知,这妖女对师兄痴缠得紧,当时正隐身在院中。她出手偷袭,将我们打昏了。然后,师兄就……呜呜……师兄死得好惨!请众位尊长主持公道,杀了这妖女,为我风师兄报仇啊……”说罢,泣不成声,磕头如捣蒜。
“怎么个惨法儿?”厉婕问道。
刘昌看了看张若非,得其首肯后,道:“这妖女凶残歹毒无匹。她杀了师兄竟还不解气,还将师兄的遗体断为数截,在院中一棵大花树周围埋了一圈,并在树上刻下:‘风银月冢’四个大字。”
刘昌言罢,周遭人都义愤填膺看着我。我道:“这都是你的凭空猜测,并无凭据。”只觉得此事蹊跷至极。
华山派中年弟子王应道:“我们自然有证据。首先,我们在花树之上、花树之下,以及石桌身旁,发现了新鲜脚印,乃是女子的脚印。其次,在我们院中几个窗户旁,都发现了有洒落的迷药香灰和一小粒掉落未燃尽的迷香。当晚,院中发生惨案,我们俱都沉睡不醒,不曾听到任何动静,便是因为我们中了凶手的迷香。据仙医所言,制作这迷香膏的人,必是医道高手。而最近出现在清家堡的医道高手,除了仙医,就是为这姑娘诊治的大夫了。”说罢,他看向了凌志道。
凌志道道:“当日老夫初见这位姑娘,是风少侠介绍的。风少侠说是他的友人。这姑娘蒙着面纱,与一个满面痘疮的男人在一起,自称是两父女,要找我看病。那个满面痘疮的男人,应该便是她方才离去的同伙。二人症状极不寻常,尤其那个男子,右手还曾用过针灸奇法。老夫虽觉讶异,却尚未太留心。后来越想越觉可疑,便派人暗中调查。发现那个男子屡次购买药材。略加试探,方得知,这男子精通医道。”
我未开口,厉婕已经替我说了:“牵强附会,天下会武功的女子多得是。天下精通医道的人也多得是。”
王应又道:“在这姑娘的兵器之上。各位请看,她的刀的颜色,是否是带着金黄之色。”
我猛一看,才发现,雁伏刀刀端刃口,确实忽然现出了一点黄色。奇怪,今早都是干干净净的呀。
“凶手曾在花树上刻下‘风银月冢”四个字。这棵花树名叫“金漆树”,此树的汁液是上等的金漆原料。清澈无色的树汁,会在几个时辰内,色若黄金。而且,一经沾染,极难除去。”
我辩驳道:“我的刀本就通体带点金色。至于刃口额外的金色,我看,是刚与你们打斗时染上的。”
王应道:“就算要狡辩,也找个聪明点的借口。金漆汁只有在湿润无色时,方能被染上。而从湿到干,转成金色,需要四、五个时辰。并且,这方圆百里之内,有且仅有这一株金漆树。”
“众位,证据确凿,万莫放过这凶手才是。”华山一剑张若非道:“哀牢派乃正道之首,现在方阁主与张大侠俱在。张若非无能,还请二位主持公道,替我华山派诛杀此妖女。”张若非抱拳,朝哀牢派方素棠和张乙龙恳声道。
张乙龙忙起身还礼,道:“岂敢岂敢。在下区区晚辈,武艺平平。有师叔在,自然万事由师叔做主。”说罢,躬身望向方素棠。
方素棠未起身,淡然道:“既然证据确凿。乙龙,你就代为执法,杀了这妖女。”
“弟子遵命。”张乙龙嚯地站起。
他们简简单单地下旨行令,仿佛我是只手到擒来的小鸡小羊。我强忍愤怒,辩驳道:“你们单凭一点莫名其妙的污迹,就认定我是凶手,想草菅人命。是为了回去好交差?还是想杀人灭口,掩盖真相?若真与风银月同门情深,想给他报仇,是断不该这般仓促儿戏的吧?”
张若非露出些犹疑,道:“那你如何解释,你兵器上的金漆树汁?”
倘若我承认刻了字,但刻的是‘风银月衣冠冢’,而非‘风银月冢’。我所埋的,是他的衣服,而非他的尸体。鬼才会信。
我冷笑:“我说了你也不信,又何必逼我说?”
张若非道:“若非凶手,何惧解释?”
“我昨晚睡得沉,恍惚间听到刀响动了一下。当时以为是老鼠,没有起身。现在推想,大概便是有人,在往我刀上抹金漆树汁……”
张若非不待我说完,已经冷声打断:“巧言令色。真想凭一张巧嘴就脱罪不成?”躬身向张乙龙,“张大侠,有劳了”。
张乙龙缓步上前,气度沉雄,抽出那柄银白如泉的断水剑,剑鸣若流水呜咽,剑光似奔流瀑布,挟千钧之力,朝我迫袭而来。
他武功甚强,我力不能久。唯求速胜。我身形一时蜿蜒似蛇,一时滑溜似鱼,或如蜻蜓点水,又若旋风激流。一切奇招诡道,尽皆用上。他初是八风不动,严守门户。估计是想,待我奇诡招数用尽后,再行反攻。我专注戏弄他,倚仗奇诡轻灵的招数,一沾即走,不求伤人,只求以刀锋之气,或割破他衣衫,或割落其发梢,最多伤其皮肉,令他周身破破烂烂,大庭广众下出丑。
再言辞相激——
“张大侠干嘛紧张嘛?看你脑门上,出了不少汗呢。”
“张大侠小心,裤子要掉了!”
“乙龙乙龙,缩头小虫。”
断水剑张乙龙,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是方鹏天的三弟子,却俨然是哀牢派除方鹏天、方素棠外的第三号人物。近年方鹏天、方素棠皆少在江湖上走动。张乙龙身为方鹏天最器重的弟子,几如代掌门一般,在江湖上威望之尊隆,便是比起许多门派掌门,也不遑多让。
我深知,他正是如日中天之势,这样被一个小姑娘打得狼狈不堪,纵然最后胜了,也面上无光。
五十招后,他终于沉不住气,开始反击。又过了十来多招,他攻多守少,招数越打越急,越来越躁。轻快的打法,我最是擅长,尤其最近习的瞻凤剑,都是轻灵诡变的路数。
“嗤”我重切向他胸腹,他斜了一掌,打在我肩头。虽然我全身内力尽结集于此,虽然我肩膀一歪,只是斜斜受力,但张乙龙掌力之强,还是出乎我意料。他一掌之下,我内力四散,震得头晕眼花,只觉得自己骨头架都快被打散了。我踉跄着,难以自控地退了六七步,血气上涌,几乎栽倒。我连忙站稳,却见他血流如注,已经倒地不起。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方素棠拔身而起,目如鹰隼,沉凝万钧地朝我走来。
“这车轮战术,高明得紧啊。”我哈哈一笑,望向三尊座的其余两位,认真商量般道,“怀可大师、清微道长,你们与方阁主坐一溜儿,都德高望重。且让我先歇口气,恢复点功力。待我歇息好了,你们三位再一块儿上,成么?”我故作诚恳,讥讽道。
方素棠面色铁青,显然受冒犯至极。我一边暗中蓄力,警戒她咄咄进逼的脚步;一边索性盘膝在地,做出调息松懈之状。她若此刻攻我,便是在偷袭一个无名晚辈了。总算众目睽睽之下,她顾及老脸,停了下来,道:“好,就让你拖延片刻,再受死。”
我对陈朝龙反唇相讥时,众人嘀咕,“这老太婆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讥讽陈帮主”。
陈朝龙扯下我乔装面皮,我划伤他手臂时,周围人说:“陈帮主必是宿醉未醒,连这么个丑丫头都扎了手。”
我被华山派弟子包围时,周围感慨一片:“华山派竟摆这么大阵仗,对付区区一个丑丫头”,又有的说,“论正经功夫,任何一个华山弟子杀她都绰绰有余。这丫头滑溜得像泥鳅,华山派要捉活的,才顾不得好看。”
我与张若非对战时,周围人在议论,“丑丫头有点能耐,却不知在‘华山一剑’手下,能走几招?”或“华山派真丢脸,区区一个丑丫头,竟也累得堂堂‘华山一剑’出手。”
我打败张乙龙时,周遭尽皆骇然失色。议论之声,才终于寥落稀疏。
现在,我故意口出狂言时,厅堂中已死寂一片,只剩我讥嘲的声音,掷地而响。
清微道长终于缓缓开口道:”这小姑娘武功甚是高明。恕我直言,她若想杀风少侠,恐怕不需绕许多弯子。单凭一点金漆树汁,便认定她是凶手,是稍嫌仓促了。”
怀可老和尚问:“真人的意思是?”
清微道:“武当派暂不出手。”
怀可老和尚道:“真人也言之有理。只是她目无尊长,狂悖无礼至极,总该受些教训,学些规矩才是。”目光严厉望向我。
我冷笑,道:“且不论我未杀人,你们却冤枉我,要置我于死地。就说跟你们单打独斗,我也无惧。只是这么多人,我打完一个又一个,熬得我筋疲力尽,再杀我。你们堂堂正道中人,是要不要点脸呢?”
“我看你已经歇够了。群雄毕集于此,岂容你这般撒野?”方素棠缓步靠近。我不起身,她也不出手,只是越挪越近。近到我便将笼罩在她掌风范围内。若我再不动,她抬手一掌毙了我,虽然不要脸,但单手掌毙“一个重伤断水剑张乙龙的妖女”,听上去也威风得紧。我不敢冒险,只得站起。
她随意打量着我,像打量一只不值一提的野猫野狗。
“留神了”她话音一落,我便笼罩在无形掌风之下。她并不先攻,但掌力如泰山压顶一般,逼我动作。我动作缓滞,看来也有招拆招,跟她拆了三招,但实则招招都是硬拼。她逼我跟她拼内力。看上去,是她性情中人,素来性格火爆,容不得小辈放肆,一在气头上,便不管不顾出手了。实则,她早有盘算,不让我发挥自身利落灵便的优势,便故意装作发怒,瞬间将我笼罩在她掌风之下。
明白又如何,我已如瓮中之鳖。周围气浪裹挟,仿佛有吸力般,我已黏上脱不开身。
上官奕潇恭声道:“方阁主请手下留情。风少侠之死或别有隐情。这丫头虽出言不逊,亦罪不至死。”
方素棠并不理她。我只觉得浑身灼伤,胸臆间将要破碎一般。
上官奕潇道:“方阁主,在下得罪了。”刚要出手,即被怀可老和尚一拦,“上官施主莫要多管闲事。”
从战圈外看,我状态或许还不错,动作不再左腾右闪,与方素棠缓缓拆招比斗,两人光明正大地比斗,有来有往,有模有样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五招之内,我不使出《邪天罡经》,就再也没机会使出《邪天罡经》了。我会一点点地,被她云淡风轻地干耗死。这一瞬还活蹦乱跳,下一瞬就毫无征兆地倒地而亡。
我好后悔。今早一来,我应该一有机会,直接杀了清家堡堡主范归平的。现在,我再也没机会了。
不能再犹豫,我暗运邪天罡经,将蚀骨的阴冷之力一点点聚集。她要杀我,我也拉她垫背。
“嗤”一柄细箭破空射出。方素棠掌力一顿,我飞速跃开。
罗玄站在几丈之外,手持袖箭,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