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掌门之子自称是我们的朋友,掌柜的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给我和师父安排了两间上房。少年叫风银月,与我同岁,身量甚高,心性却十分幼稚。
“真是笑死我了。那老头急得干瞪眼,只得胡吹大气,乱说一通。好些个之前把他捧上天的家伙,后来都在摇头。他还不知,一会儿什么张神医,一会儿什么罗神医的,罗里吧嗦说半天,我看鄱阳帮汪柄山他们那一溜儿都悻悻无语的,都替他难堪,哈哈,痛快啊,痛快!”一点小事,值得这样笑上半天?
“对了,你们使了什么法子,令他瞧不出端倪?”风银月仍然笑得余劲未消。
“没什么,他医术平庸得紧。”我随口敷衍道。
风银月一拍大腿,笑声十分夸张,“我就知道,这老头就是浪得虚名,恬不知耻的老不休!”
看着他滑稽的表情,我不由好奇道:“他如何得罪风少侠你的?”
“哼,这老头,武功平常,就自称什么仙医,到处拉帮结派,结交江湖中人。我爹好歹也是堂堂华山派掌门,他是什么东西?和着一帮不入流的东西,有何资格跟我争二楼雅座,争天字号房?”
“就为了这个?”我有些无语。风银月听我口气,马上就要反驳,感觉一篇《论‘争二楼雅座、天字号房重要性’》的口头檄文就在他嘴角,罗玄忙止住他的话头,“天色已晚,少侠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难得聊得高兴,再多聊两句嘛”风银月笑着赖皮道。什么聊得高兴?一直是他在聒噪叽喳,我们基本都没怎么说话。
“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萍水相逢,就别问姓名了。”
“我都告诉你我的姓名了,你太不把人当朋友了吧?”他撇着嘴。
我哭笑不得,“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他又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废话,坚持问我姓名,为了打发他走,我只好搪塞道“我叫……小玄”。本来想说“小善”的,但跟岑跃他们一路自称“小善”,这里又是清州城,换个名字保险。说“小玄”时,我眨巴着眼睛,看了罗玄一眼。见罗玄闻言一呆,随即挪开了目光,似乎有点儿不自在。我玩笑得逞,心里也美滋滋的。
“那这位是……?”风银月又指着罗玄,“你们不像父女。我们聊了一路,他基本不说话,而且一句女儿都没称呼过你。我方才说‘贵千金’,他也……我说不上来。” 风银月冲我傻笑,很为自己的过人洞察力自鸣得意,期待我承认的样子。
“那像什么?”我反问。
“你这么漂亮,一定是名门大户的小姐,这位大叔,是你爹派给你的家臣。”
我哭笑不得,“少侠猜错了。我很丑,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少侠休得拿这种玩笑来消遣我了。”我看了看罗玄,他面无表情,倒没有十分动怒。
“你的眼睛好漂亮,又大又亮!声音也好听,身形婀娜,相貌一定很出众。”他道,目波流转地看着我,恭维话说得很是认真和自然。我心中一苦,有些窘涩,但虚荣心作祟,竟不想反驳。
风银月笑吟吟对罗玄道,“大叔,我猜对了,是吧?你不是小玄的爹,是护她同行罢了,对么?”罗玄亦不反驳。
风银月走后,罗玄面色不快。“他胡说八道,师父勿要介意。”我安慰道。
“你就这么喜欢叫我爹?”他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声音甚低。
我想起方才他极沉郁恼怒的眼神,发觉自己怕是惹怒他了,他不喜欢开这种玩笑,但是,“说师徒怕被拆穿啊!”我道。
“也对,我确是可以当你爹的年纪”他道,声音似甚不在意,我望着他眼眸,他目中却极沉。我吓了一跳,不过一时戏语,值得这般在意?
“师父,我再也不胡说了。”
“随你。”他冷冷回道。
“师父你别恼嘛。”我有点急了。其实听了凌志道的话,我一直被一种温暖的感情所包围着,心中思绪起伏,既难过歉疚,又仿佛燃起一团炙热,温暖洋溢,直透心底。跟风银月讲话,也都是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再无旁人了,他却摆出一副冷脸。一时间,百般柔情折叠喑哑,困于胸臆间。
半晌,我鼓起勇气,柔声道:“师父,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会乱称呼了。你原谅我吧。” 他面色柔和了许多,但还是很冷淡的样子,嗯了一声。
那股炙热的情愫,冲得嗓子发紧,声音不自觉变得很低,“其实,我只是想跟你亲近一点,开开玩笑,并非存心气你。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能感觉到,你对我很好。可我们之间,却总像隔着坚冰利刺……”我心中难受,叹了口气:“我时日无多,只希望,接下来喜多愁少。你不喜欢我怎样,就说与我知,别闷在心里。只是,你说的时候,尽量和善些,因为……我看到你生气,也会很难过。”一字一句,我说得很慢,不敢看他,说到最后,眼眶不觉红了。
他的神色亦十分温柔了,柔声唤我“小凤……”我看着他,他放在桌上的左手握着白瓷小杯,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
他眼波平缓下来,温言道:“我独来独往惯了,活得虽久,也未真正学会怎么跟人相处。是我太过严苛。你莫难过了,好么?”
我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师父,让我看看你的右手吧”。
他神色微动,身形却未动,亦未说话。
“师父……”我忍不住道,“求你别恨小凤了,让我看一眼……”
他欲言又止,终于点了点头,抓着右手,放在桌上。我轻轻卷起他的衣袖,见他白皙的臂上也有零星的斑痘,我心中酸楚,手指轻轻按在他斑痘上,他身子一颤,微偏了头。他的手臂还未显出太大的区别,但摸上去软了许多,已不如在山谷时的肌肉轮廓和硬度了。
“痛吗?”我按在愈合的断骨处。
他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平静。
“长期不能动,会慢慢萎缩变细吧?”我忍住鼻头的酸涩道。
“时常按就会好许多。”他平淡依旧。
“师父,我是不是很恶毒?”我这么爱师父,可我竟这般伤了他。
他正将衣袖拉回右臂的左手一顿,未有抬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你大奸大恶,便说明我也非善类。”
吃过早食,我便来到市集找铁匠铺子,想给师父打一柄□□。他说过的,我一直记在心里。据小二介绍,清州城一共三家铁匠铺,两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我去了城东铁匠铺,做活计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赤着上身,挥着铁锤,捶得热火朝天。但都尽做些锄头耙头铁锅铁壶之类器具,兵器只会做刀剑,刀还主要以菜刀、镰刀为主。□□工艺复杂,他们一听就连连摇头。城西这家的铁匠甚老了,小二也不确定关张了没有,我不死心,便也去了。“砰砰”金属碰撞声响彻僻静街巷,我心头一喜。但人迹寥落的深巷小铺,技艺肯定更差吧。
我推门而入,院落树荫下,一个瘦小的背影挥舞着一只大锤。
“这儿能打造□□么?”
“□□?没试过。有样本么?”他转过身来,并非老者。看上去三十五岁以上,一张不辩雄雌的脸,发髻上斜插了根筷子做发簪。青灰短褐扎了袖子,手臂稍细,肤色略白,衣衫有些汗湿。他衣带系得松,衣衫有点儿松松垮垮的,但又仍显整洁。
“有样本你就会做喽?”
“照着做有何难?”他随口道,忽然像想起什么,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算了,我不会”。
“我可以给你双倍银两。”
“不会便是不会,十倍也枉然。客官请回。”
街巷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向这儿靠近,甚远,甚轻,也算我耳目还灵敏才听见。铁匠向院门口走近,忽然提高了声音,“买一本《兵械广记》瞧瞧吧,上面有□□制造的介绍。找城东的铁匠,双倍价钱他们肯定会做。”他话音一响,那脚步声便顿住,然后往邻街而去了。铁匠顺势在院门口一旁的水井旁打水,不再说话。
我阔步离去,走了一段距离。立即施展轻功,极轻快潜回,站在屋檐上望着铁匠的院门口,邻街转角,一个着黑绸长袍的老者负手踱步,像是仙医凌志道,只见他不经意般路过铁匠院门口。然后转身返回,推门进去了。
一上城东主道,迎面看到风银月东张西望的。
“你做什么?”
他皱着眉,满脸郁闷:“我方才明明看见仙医老儿在此喝茶的,转眼就不见了。”
“你找他做什么?”
“他今日一大早独自出门,神神秘秘的。这城西烟花巷暗娼甚多,瞧他人模狗样的,一定是……”
我不再多理,朝来时路过的书铺走去。风银月跟了上来,硬说自己也要买书。我没理他,找到《兵械广记》,付钱一出门,“小凤!”师父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罗玄立在对面街铺旁,手上拿着几个纸包。
风银月紧跟着出来了, “你买兵械书,对武器有研究?” 罗玄转身就走,我顺势跟上,没有答风银月。
风银月又道:“清家堡端午大祭,有许多武林人士,想去玩玩么?”
我心头一跳,瞬间笑靥如花:“嗯,想去。”
“想不想去清家堡住两天?”他扬起头,吊着胃口问。
“你有办法?”我做出不相信的表情。
“他们一直求我去住,我只是懒得。”他轻嗤道,很有派头的样子。
“那是那是,少侠是华山派掌门公子。多谢风少侠了。”我讨好望着他。
前面,罗玄已经走得甚远了。
风银月坚持要送我胭脂水粉、珠钗手镯之类的。我不好拒绝,改要了一盒上等檀香珠,然后顺手送他一个玉坠香囊回礼。风银月大为欢畅,我们笑嘻嘻并肩回到客栈时,罗玄正提着药包吩咐小二什么,虽正对着我们,竟对我们视而不见。
今日一大早赶出门,他问我做什么。因为想给他一个惊喜,我支吾两句就笑嘻嘻跑开了。彼时,他尚温目含笑。方才在街上,他唤我时,表情也是春风拂面的。但后来自顾自走得飞快,一点不理我们。现在,又不打招呼走开。难道他确实对我有男女之情?又误会我早上笑嘻嘻出门,是与风银月相约,是以醋意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