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哀牢白袍客 第45章 特殊章：罗玄感想

罗玄从年轻起便出类拔萃，冠绝武林。他是武林宗师，神医丹士。不论到哪里，无论多么倨傲不可一世的高手耋宿，见到他，无不恭敬有礼称一声“罗大侠”或“罗神医”。逢人不是有求于他，便于久仰他大名。哪怕他做出了那天下皆知的歪逆伦常之事，除万天成外，亦再无半个人当面说过他半句不是。世人皆颂他济世为怀，他为人又不苟言笑。武林中大小人物，或为他威名所摄，或出自真心景仰，在他面前，无不谦恭唯诺。哪怕失去记忆的岁月，来历身份也惘然，亦没有神医之名傍身，他也能凭独步的武功和医术，技惊四座。他为人淡泊，无求于人，冷面间行于世，素来不必受半分委屈。所以在檀香岛，单是要搜他的身，他已觉莫大屈辱，断然拒绝。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而今他竟四肢皆废，受一个喜怒无常的小丫头肆意摆弄。他以为自己可以适应，慢慢再相信聂小凤，想着只要放宽心，便可泰然而处。可当他听到聂小凤笑嘻嘻地跟人一唱一和说要给他泼尿灌尿时，他终于怒不可遏，同时伴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面临威胁，他从来不会铁骨铮铮地说“士可杀不可辱”。因为这于他，太过理所当然。虽然随后证明，灌尿之词不过是小凤与人周旋之语。可单是这样的说辞，便已是莫大侮辱与冒犯了。

从聂小凤轻快的语气和事后躲闪的态度中，他悲哀地发觉，聂小凤并不如他所想，把他的尊严看得重要。他甚至觉得，小凤也许从侮辱和捉弄他之中，获得了快感。他怒火滔滔，又哀伤彻骨。盛怒中，他甚至忍不住地想，那纸卷是聂小凤放在棺材中，存心引人来谋害他的。他知道聂小凤亦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可她给出的反应竟是，保证尽快与他分道扬镳。

多少年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负了小凤的深情。小凤崇拜自己，爱慕自己，为了这份荒唐无望的感情，倾尽了一生。纵然羞耻，纵然不敢深想，不知不觉中，他罗玄却也渐渐把聂小凤放在了心目中极重要的位置。他亦不惜一切，寻天阳珠，把小凤从冥妖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他亦禁不住地觉得，她是自己生平的唯一。她是他唯一动过心的女人，他深深爱过的人。不论那份感情是朝夕相处的亲情还是其他，漫长的生命里，他从未，亦再不可能，那样深爱上另一个人了。他总能欣赏她的各种特别之处，那些旁人不喜欢，而他却又爱又恨的特点。有时他避若蛇蝎，称之为“魔性”，有时，他觉得那是一种单纯美好的自然生命力。有时，他甚至觉得，那是他们两个骨子里重合的特点。

他深信小凤爱自己，这种爱意灼热得让他一再回避。可他一冷下脸，聂小凤马上轻飘飘地说要与他分道扬镳时，他忽然觉得，聂小凤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是啊，真正爱他，岂会一而再地对他下毒手？又或者，也许小凤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只爱高高在上的罗玄。血池中，纵然不良于行，他终究还是武功卓绝，而现在彻底沦为废人，匍匐尘埃，聂小凤便终于对他厌倦了。看到他像禽兽一般窘迫地用嘴啃出那枚钉子，小凤立即避之唯恐不及。自他恢复记忆以来，他还顾着伦常，提醒自己不越雷池，可不自觉地，他渐渐不愿以师尊自居。现在，她的一再玩笑冒犯，他或许一时不悦，但其实又并不会真正着恼，半推半就地，潜意识中就欣然受之了。可今日之事，他方发觉，小凤玩笑态度中的歹毒恶意。他以为的玩笑中日渐平等之相处模式，其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聂小凤不过以践踏他自尊取乐罢了。

胡思乱想之际，聂小凤取出了那张纸卷。看见绛雪的画像，心中暖流涌动，他还是不由想到与小凤的血脉牵连。那种锥心的禁忌羞愤感淡却了，一种温暖的感觉漾起。她拿出方兆南的字给他看时，他极力克制地要看，可脑子太乱，那几行字，竟看了半天，也没怎么看进去。小凤问他什么看法，他只好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句“是兆南的字”，他觉得自己窘迫痴蠢到可厌。好在她并未发觉，紧接着她便滔滔不绝地说纸卷之由来了。她心中一早有答案，不过随口一问，其实并不真的想要他说什么。他便也平心静气下来，泰然要求再看一遍。看完纸卷，仔细一想，她说的，确是合理推断。是自己又错怪她了么？看着她委屈的目光，他不禁心软。是自己太过矫情、气量狭小了么？四肢重创已成事实，说好了原谅她的。岂能言而无信，一遇点委屈，又蛮不讲理地迁怒于她呢？

“我想打造一柄□□作防身之用。”他柔声道，委婉地放下芥蒂。只要振作起来，今日之事便不会再有了吧。

他决定放下不快，以为可以淡然处之。可当他又被来回塞到床底，一只蜘蛛栖落在他脸上时，那种沮丧无力感又来了。而今一败涂地、匍匐卑下的自己，不正如这阴暗卑小、猥琐的爬虫蜘蛛么？

聂小凤又在与人周旋。还是下午那个想灌他尿的人，也果然应证了小凤的说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他忽然觉得吵闹厌烦，希望这两人速速闭嘴，还他一个清静。但聂小凤并不理他。他们开始打斗，灰尘落在他脸上，耳边尽是嘭嘭巨响，羞窘煎熬，竟像永无止境。

此人跟小凤说起他，一口一个“令尊”。他不禁恼怒。转而一想，这不怪别人，是聂小凤先与人一口一个“我爹”来代指自己。她一边表白情爱，一边肆意玩笑这般称呼他。那种禁忌的感觉，他厌恶透顶，她却可以拿来当玩笑。他竭力想冲淡他们相处的伦常身份，以“你我”相称，不自称“为师”，不介怀她的冲撞。可她竟一再玩笑轻松地把这份禁忌加码。“我爹”，“令尊”，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笑设定，他觉得刀刀戳心地在令他清醒，他们之间横亘的那不可逾越的禁忌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