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你。”喝汤时,我把手伸入草丛,装作整理坐姿,趁机拔掉身下小竹筒的塞子。
“什么事?”
“师父你用天蚕丝锁了自己琵琶骨,说是因为走火入魔,怕难自控而伤人。是否没有天蚕丝,你便武功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呢?”
“天蚕丝已经跟我骨肉长在一起,今生不能去除。”他不想提这话题,语气虽缓和,却似有点不高兴。
“师父走火入魔,到底是不是因为八年前那颗水漾华珠?”我压低了声,做出内疚自责的表情。其实,我真后悔当初把这阴阳相生的神力给了他。
“若非因它,我也活不到今日。所以,是你救了师父的性命。”他柔声安慰道,“只不过,凡人不该拥有的东西,它不宜归属任何人,也不能属于我。”
“嗯,小凤懂了。小凤只是难过,师父竟因此要这般折磨自己。”说罢,我偏侧着低下头。
倏地,罗玄扑向我伸出手,我一把抓起雁伏刀,全力朝他胸口捅去。“啊——”他一声惨叫,刀刃入骨的瞬间,他也被七彩翅蜈蚣咬中。
“你——”他甩开七彩翅蜈蚣,几分迷惘地看了看喷射一地、还汩汩流淌不止的血,仿佛还未能意识到那是他的血一般,挣扎坐起仰看着我,目光惊惧、不信、震怒、苦涩、哀伤……交织一片,难以言状。
我轻轻拔出塞在耳朵里绢丝包裹着的剧毒虫卵,心中划过一丝理亏和害怕,不由得扬起笑靥将它驱赶:“不错,是我故意让七彩翅蜈蚣往我耳朵爬。我在耳中塞了它最爱的剧毒虫卵。等它从我后背爬到衣领发髻,爬到耳边千钧一发之际,就让你看见,让你惊慌之下、来不及想地帮我拂去,再趁机偷袭你。不这样,怎么重伤你?”我凶狠咬牙,敢做我就敢认,而且一丝不漏全告诉你,带着笑意,“这只七彩翅蜈蚣就是当日我们在水潭边捉的那只,是你偷偷放在那儿吓我的,对么?我把它放在竹筒中,没想到这么久它都没死。今早,我喂它吃了毒虫,恢复它体力。师父你太大意了。怎么没注意到我减残了它翅膀,它行动缓慢呢?就这样徒手抓,当然要被咬伤喽”我啧啧遗憾状,嘲笑他,只是为何眼睛起了潮意,心中泛起怅惘哀伤?
“你——恢复记忆了?”他声音断了下,有些艰难地说。随即镇定看我,目光肆意驰骋,一抹说不清是强硬或凄伤的光。
“若非如此,我怎么能先发制人?”我又笑了,盯着他眼睛,“聂小凤再傻,也不可能蠢一辈子,任你愚弄至死。”我要他相信,我从来都不是任他随捏的泥娃娃。
他迎上我目光,极力抹去嗓音中的一丝哀沉:“难道这么多年相处,还抵消不了你心中恨意?”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柔柔地被撞疼了一下,刹那间酸涩甜苦百般不是滋味。但我不肯承认,习惯性地继续嘲弄道:“罗玄,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软骨头?”这话也是瞬间真感受。他脸上立即冰冻三尺,没有大的起伏,目光却翻腾燃烧。我直视他的愤怒,“哼,相处多年?你用天蚕丝刺穿我琵琶骨时,可记得我们相处多年?你指使绛雪令我们母女相残时,又可曾记得我们相处多年?你设下我恢复记忆就自戕的鬼把戏时,又可曾记得我们相处多年……现在死到临头,终于记起我们相处多年了?”
我含着泪,忽然觉得,即使他不是一心想我死,也至少是不在乎我死活。尽管他的良知让他顾忌,尽管我把他当作至亲至爱之人,他却没有,他把我当作草芥蝼蚁,玷污他、让他羞耻不光彩的魔种逆徒。所以,他居高临下,硬邦邦地设立着他的规则和陷阱,将震慑与极刑合二为一,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我以为我讲出这些时,会笑得很痛快,但我发现自己语带僵硬,若不是刻意提高嗓门,我几乎哽咽着说不下去,声音因尖锐沙哑有些走调,泪水掉线般,从眼中滑落,抚过脸颊,流入脖颈最深入,仿佛一切都要留在命运深处,永不得解脱。
他静静听我控诉,平静中温和怜悯。
“你我……就像这谷中赤羽鸟一样,虽然环境变了,却习惯了与彼此敌对,改不过来。” 他忽然道,苦涩而无奈。
“哼,习惯改不过来?原来,算计我,要我死,是你的习惯了?”我挖苦讽刺道,刺疼了自己。
他审视着我,路人般口气:“过去了的事,应该学会放下。”
在他眼中,我就是纠结往事,气量狭小想不开。我只得洒然一笑,目光与他针芒相对,“过去的事,我放下了。是昨晚的事,我很生气。”我一字一顿道。
“为何我恢复记忆,你就要置我于死地?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咬牙切齿,气得牙关抖动直哆嗦。
他惨白发黯的脸上一派漠然:“事已至此,我怎么想的重要吗?”
“重要。因为你怎么想的,决定了接下来我会怎么对你。” 我克制解释道。为了掩饰住汹涌而上的悲伤,为了不显出心底的软弱彷徨,我只好绷着脸,做出凶恶冷厉的姿态。
“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一副无所谓的冷淡表情,垂眸看着微风拂过的草尖。
他不爱我,所以不屑解释。所以我追逐他一世,千疮百孔凋零而死,他也未落下一滴眼泪。我忽然觉得自己轻贱——因为我怒伤到额角青筋暴跳,心在淌血,原来心中还举棋不定,居然还在在意他的反应!
我举起血泊边的雁伏刀,要斩断他的手,说不清是为了发泄心中郁愤,还是为了救他。他的手指被七彩翅蜈蚣咬中,现在整个手掌都乌紫泛彩,再由毒液上涌,会有性命之虞。
“吱吱”远处那几只伺机而动的猴子,前所未有地狂噪尖叫,挥起尖爪朝我扑袭,另外两只猴子忠心救主,拖着罗玄想逃。
我梗了梗脖子,随手一挥,把几只猴子砍成几截,肢体内脏落在地上,如一阵暖热的冰雹雨幕。剩下两只猴子颤栗着,吓得尿了一地,“走”罗玄疲惫抬手命它们离去,两只猴子尖叫激烈,一面看着满地的猴尸,一面挣扎犹疑流连,骇惧悲愤,想逃又不想逃,我一挑眉,轻笑着转动着阳光下的温润短刀。它滴着血,嗡嗡鸣动,在曜日照射下,依然只是淡淡温润平和的光。
“不知死活的畜生!”刀挥起瞬息,“嗤”地一颗小石子,力道快准,察觉时看似平常,但刹那诡谲险恶,我大意闪避未及,被石子击中了穴道。罗玄一击得手,随即瘫软着倒在了地上。
场面诡谲僵持,两只猴子没意识到我不能动,也可能吓傻了,只绕罗玄哀怜爬跳。
罗玄没有疗伤,没有逃走,盘膝而坐,几分悉心教导的认真和诚挚,最初口气有些断断续续:“当年你……过世后,我常想,如果……”他目光尴尬闪避了一下,转头抚着两只猴子,令它们离去,“如果没有那一晚,或者那一晚之后,我在自责之余多顾及一下你的感受,而非一味责备提防,对你惩罚禁锢,或许我们不会走到决裂,你不会执意报仇,连累那么多人,乃至武林一片腥风血雨。我不想你成魔,处处桎梏,却反倒将你逼得成魔。”阳光照耀下,他忧悒而愧疚,惨白的脸色更衬出瞳仁黑亮,仿若皓月辰星。
淡淡话语,不期然撞开心扉,我盼望多年的认错,终于姗姗来了,不是当着天下英雄向我低头臣服,而是非得他反击取得上风后,他才肯开口。蓝天,碧草,伴着飞花落叶,他虚弱而恬静,清风拂动素袍,自成一道风景。丈余之远,围绕我的是一地狼藉的脏器断肢,混杂着打翻的菜汁、滚落的食具。我心里一揪,忽然有些后悔,猛一抬头,却撞上他横眉冷眼,剖析般的理智:“但我还是错了。”他摇了摇头,“你生性狠毒,睚眦必报,对你再怎么残忍,都属必要。”他盯着我,冷芒中满是嫌恶厌弃。
心仿若跌落冰窖,冻得生疼,但我用力扬起笑容,“是必要!恃强凌弱,不择手段,自古皆然。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嘲讽说。
他眸光冰寒,映着了然的透彻:“要来的始终是要来。我们注定是敌人。”
“当然是敌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得几乎喊了起来。“不然,你以为我爱你一世,至死不渝么?”我嗤笑,咬牙切齿,“对我而言,你和万天成、陈天相没什么两样,都只是我的垫脚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