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懂了吗?”师父修长手指敲了敲隽雅字迹,问我和天向刚刚推导的算学公式听懂没有。
“嗯”我吱了声,不敢开口讲话。今天一大早我和天向去采药,顺便摘了很多红莓小果子吃,虽说外表平平,且长在满是荆棘的藤蔓上,但味道好极了,酸酸甜甜,有点像草莓,却比草莓好吃多了。只是,我吃完自己采的,又吃完天向采的,牙齿就被它的汁液染得狰狞血红,在小溪里洗了半天,牙齿还是红红的。我决定不能让师父看见,所以打死也不开口。
“天向,你呢”师父温和问道。天向抓了抓脑袋,露出无助的表情。
师父一眨眼睛,微笑道,“那小凤,你讲一遍给天向听”他的视力恢复后,眼睛如星辰般明澈。
“呃——”我为难,并不是不懂,为博师父欢心,我颇为勤力,渐渐也喜欢上这门功课了。唉,只是,我装作不经意抬手,摸摸下巴遮过嘴,“这个很容易的,天向想想就懂了”由于摸下巴不属我习惯动作之列,我连忙又顺带理理头发,让自己自然一点。不经意间,瞥见师父眼睛直直地正看着我,我心里顿时甜滋滋的,欣喜望向师父时,师父突然一转头,避开了。淡淡檀香悠悠飘过鼻间,天向埋头苦思,时间一丝一丝从指缝滑过,我心口莫名热热的,师父正襟危坐,神色庄重。
“我……那个……不懂”天向瘪着嘴,抬起一张苦瓜脸。我心里重重叹气,还是躲不过!果不其然,师父如玉般清润嗓音响起,“小凤”他发这两个音节,比任何人口中发出的更悦耳百倍,可是,我红不溜秋的牙齿好难看的!
“哎呀,你怎么比猪还笨!”我恶狠狠地瞪向天向,天向内疚地垂下脑袋,闷头不吱声。师父清冷眸光瞟了我一眼,我的心顿时被狠狠蛰了一下。师父温和耐心的又一遍讲解声中,我的苦涩、悔恨一点点爬上心墙。
唉,刚刚我声音好尖利,简直走调,跟鸭子一样难听,或者类似街头谩骂的泼妇那种刺耳声线,我越想越脸红。尽管师父不久前还安慰我说,这是正常的,女孩发育就要变声。可天向为什么不发育,他明明比我大,却矮我一截,至今扎个朝天辫,看上去就像我弟弟。声音还是咿咿呀呀的孩子气十足,我的声音却变尖,郁闷死了。
“天向,你再出去好好想一想”师父讲完,亲切地拍了拍天向的肩膀,可我一迈出脚,耳边就传来师父严肃的声音,“小凤,你留下”。
“哦”我愁眉苦脸,又要挨训了。
“你方才的话伤害到天向了。”师父一边气定神闲地执笔写字,一边闲淡开口。
我闭嘴不说话。师父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聪明是件好事,但——”我不过起身关下门,师父的句子就断了,半饷,沉默依旧,哎,真小气的师父,我准备认错也懒得说了。
师父霍地站了起来,不声不响把门打开。这也要和我作对?我眼睛跟着师父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师父,小凤好冷,把门关上好不好呀?”我有点撒娇地冲师父傻笑,一般情况,在我这种笑容攻势下,师父一准无奈笑着摇摇头,然后多半答应我请求。可这次,我一开口,师父却一愣,然后变得更加严肃,“叫你加强修炼内功,还好意思说冷!”师父责备完,又嫌弃般皱眉问:“你牙齿怎么红的?”
热脸横遭冷面,牙红又遭羞辱,我顿时无比气馁,怒火噌地窜起,明明外面寒风大作,还不让关门,真是不可理喻!“我冷,我就要关门”然后我“砰地”一声,赌气又把门关上了。
师父笔尖停住,面色不善,马上要发作,然后目光掠过我的凳子,突然停住了,我低头一看,凳子上有血迹。我连忙站起,发现我坐过的地方又有新的血迹。一摸,血居然像是……我感觉下面湿湿的,“啊!”我一声尖叫,夺门而逃。
肚子疼,一阵阵痉挛地疼,又出血,还在出,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想躺在床上弄脏被子。天向看我气势汹汹冲进房间,在窗户边一再窥探:“小凤,怎么啦?你不开心吗?”我啪地一声关了窗户:“是啊,你走开啦!”我躲到角落想检查,心里高度紧张,怕这小子又到我窗边偷窥。本来房里有个屏风的,可我嫌它碍手碍脚、又遮挡视线,搬到储物间了,现在才发觉,屏风是多有必要。
哎,哪里流血不好,偏偏那里流血!我仔细想了又想,就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受伤的。莫非红莓小果子有毒?没道理啊,我经常吃的,以前都没事!莫不是被毒蛇爬过下了毒?嗯,很有可能。前两年,师父有次还因为我杀了条蛇责备我呢,由此可见,杀蛇是多么有必要。要杀光世界上的蛇才好。师父真过分,那次我之所以打那条蛇,密密麻麻用了一堆竹签把它钉死在树上,是因为前一天天向说师父被蛇咬了,我一气之下才蹲守捉蛇,将它凌迟处死泄恨的。师父居然骂我残忍,还否认被蛇咬,还说我不能随便进他房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过话说回来,天向的话也不可信,天向说师父嘴上被咬出血。可蛇怎么可能咬人嘴巴呢?真是胡说八道!
噔噔噔,敲门声,“小凤,师父可以进来么?”是师父的声音。
“等一下”我连忙穿好,“嗯,可以了,师父”可等了半天,师父已经走开了。不是吧,徒弟受伤出血了,做师父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又走掉?
我犹豫一下,吱呀推开门,没见到师父,天向远远地坐在院子里。
“师父呢?”我问。
“师父啊,走了,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天向手上拿了本书,挥啊挥的。
看他傻愣愣的,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过来给我呀!”
“师父说,我不可以随便过来”天向犹犹豫豫的,“还不可以朝你窗边看”。
“嗯,师父说得对啊!”我一想,也对,在我好之前,他不能来打搅。
“那你把书扔过来!”我朝天向喊道,心里纳闷,不知道师父怎么搞的,不给我治病,还要我看书,奇奇怪怪的。
“什么书啊?”我又顺口一问。
“不知道,我可没有偷看!”天向有点委屈,急急抗辩道,好像师父单独给我武功秘籍,不准他染指似的。
接过来一看,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到一大堆注意事项,以后每个月都有一次,我就苦不堪言,太倒霉了,太郁闷了。处理完后,我就回想今天师父似乎有点反常。他为什么总要打开门,我一遍遍琢磨他的表情,耶,不对,他好像有点尴尬。我一下子恍然大悟,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单独在一起要打开门,可这也太夸张了吧!
师父当年帮我扎针,也没什么啊。还有刚来山上那年冬天,我怕养的小狗冷,把小狗放被子里,结果惹一床虱子,当晚就跑到师父房间睡他床上,师父看了大半夜的书,后来也还是悄悄睡一旁呀。现在怎么了?我无可奈何看了看胸前——我缠得紧紧的,套上宽松外衣,尽量低垂着走路,却还是那么显眼凸起的地方,有点明白了。
檀香岛一战后,师父找到这处避世之所,仍在哀牢群山中,与哀牢派相距不算太远,但在更为偏僻的西段,很少江湖人涉足。天向曾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我们现在山脚小镇的繁华程度大致与百年前哀牢派建立前山下小镇差不多。小镇靠山吃山,主要经营山间茶叶、动物皮毛为生。
可是最近半个月,山中总有猛兽出没,林中时不时传来猛兽咆哮、尖牙磨咯、猎物惨叫、厮打咬噬声,有时就像在窗边一般响起,十分可怖。师父在山庄周围设下严阵防卫,又把上山道路封死,设下迷阵,不让村民上山犯险。他整天早出晚归,到林中追击猛兽,我和天向则被禁足,不得出门半步,有时在后边堂屋间,倚靠窗台看着后山,时不时就看到一两头眼睛绿幽幽的狼,垂涎三尺向我们窥伺。天向有次还看到一条胳膊粗的蟒蛇甩断一棵梁柱粗的大树,我自己也看到猴子凶神恶煞撕碎野兔,那些动物都气力惊人、疯狂躁纵,很不寻常地一股子妖异。山下经济为此大为萧条,小贩稀疏,商旅滞留,当地人求神拜佛,间息不少武林中人闻风而至,好在这里还属哀牢派势力范围,豪客虽多,却没出大乱子。
几乎武林豪杰们前脚一到,师父就肃清了山中猛兽,撤消了迷阵。肃清野兽那天,我和天向欢呼雀跃,师父一如既往的沉默,非但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比之前更加郁郁寡欢。他眉宇郁结,仿佛经历了不为人知、难以言说的挫败。山下的人们糊里糊涂失掉上山的权利,又稀里糊涂恢复了上山权益,一时间,也无人深究,人们又自由采摘茶叶、狩猎砍柴了,人们像欢度节日般大举庆祝,小小山镇,有琳琅满目的货物大集会,整整两天两夜,热闹非凡。
“师父,为什么野兽突然这么凶啊?”有次天向问。
师父眼睛也没抬,不搭理。
我觉得师父未免有些主宰者的霸道,一次饭桌上,在跟天向嘻哈间,我不经意地踩着老虎尾巴埋汰师父“师父,村民们说是妖怪作法不让他们上山诶”。师父闷声吃饭,不搭腔。我于是转向天向,“天向,你说的那王婆婆,怎么回事啊?”
“喔”天向连忙吞下食物,“王婆婆住得离山最近,养的大黄狗这回一胎只生一只狗仔,村里人打死了大黄狗和狗仔,还要把王婆婆赶走,说王婆婆有邪气”天向说着义愤填膺,又满是庆幸,“好在师父及时撤了阵,不然王婆婆可遭殃了。”
我本来想再嘻嘻哈哈搭腔的,但发现师父神情不对。这事好像不能随便开玩笑。吃过饭,我就拿着《庄子》去向师父请教,讨好一下师父。师父不在静室、不在书房、不在丹室,我向师父的卧室走去,卧室里也没人,可是正中的那副山水画却挂歪了,我把画卷取下,一阵强烈的气流伴随着师父警戒的质问“谁?”我哐当一声摔在门上,五脏六腑几乎甩出来这么疼,口中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师父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迅疾出现我身旁,“小凤!”他连忙检查我伤势。
我受伤不轻,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走路。从那以后,到现在几年过去了,师父再也没有在村民们活动处布下任何阵法,再也没有展露过武功。那次不久,天向和师父去采药,在悬崖峭壁间,师父行动并不自如,还差一点掉了下去。天向说,师父好像被什么锁住了,不能运功。我没有亲眼见过,因为那以后,师父从不涉足危险处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