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问,我顿时百般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哗哗直流。我哽咽着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除了襁褓布上的《邪天罡经》隐瞒不提。
“师父,天向说您有一种灵药叫‘大还丹’,求师父给小凤一颗,救救小凤”我可怜巴巴祈求道。
“为师并无大还丹”师父答。我心里一冷,预料之中,但仍忍不住失望伤心。正欲痛哭下跪,加大祈求力度,师父补充道:“上次你被断剑所伤,剑刃有毒,我便把两颗大还丹给你服下了。”
“你——把——两颗大还丹——都给我服下了!”我大吃一惊,嘴巴半天没合拢, “……师……父,你对小凤真好!我还以为……”我心头一片温热暖流纵横弥漫,恨不得现在就抱着他亲两口。师父为了救我,竟将他十几年炼就的两颗大还丹给我服下!那时我们不是师徒,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金尔文以为我会受尽折磨即刻毙命,所以放心离去。而我没有,不仅因为我练了一层《邪天罡经》内功,更因为大还丹之故。难怪我练《邪天罡经》时总觉得有如神助……我只道自己天纵奇才,却原来是大还丹之力!
我内疚又感激,动情道:“师父,小凤错了。小凤怕师父舍不得大还丹,刚才还想偷大还丹。我真是对不起师父,你对我这么好……” 越说越激动。
师父反应有些冷淡:“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不像对我说,倒更像对着虚空。
我感动落泪,想把《邪天罡经》之事也一并坦白了,正欲开口,天向从院落门口奔了过来。天向看到我,非常雀跃。见我受伤,又自责落泪。原来,由于方鹏天的姐姐方素棠曾练功走火入魔,经脉大创,师父要多逗留两日施诊救治。天向想着反正今天不走了,所以师父问起我时,他就说我去茅房了。天向以为我溜出去玩,怕师父责罚我,就想自己悄悄把我找回来。他说他下午也出去找过我一次,附近的果园、溪畔、花丛,他能想到的所有有趣的地方都找遍了。以为我玩够了自然会回来,却没想到我出了意外。
师父细细检查我的状况,眉头越锁越深。刚坐下不到半盏茶功夫,我痒毒已经发作,我开始抓挠,师父出手点了我穴道。就在我觉得生不如死,恨不得立即咬舌自尽时,师父舒缓连绵的内力不期而至。他驱动着一股清凉柔和的气流,蒸腾弥散,一寸寸抚摸浸润着我痒极入骨的躯体。
身上是不痒了,之前抓个稀烂的地方,泡过药水澡,擦过药膏后,刺痛也大大减轻了。我平静下来,望着师父。他心事重重看了我好一会儿,在我心生纳闷刚想出口相询时,他突兀开口,目光飘忽游离:“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你。”我一愣,狂喜!我就知道师父一定有办法!神采飞扬之际,却听他脸色沉郁地续道,“我运功将毒逼至你双腿,再辅以针灸汤药,半年之期可将剧毒祛除。”他脸色苍白而柔和,短暂踟蹰后却透出泰山难移般的坚定和无奈,“只是剧毒盘踞双腿,用不了十天半月,你腿上的经脉就损害无遗”,他轻轻一叹,总结,“你以后都不能走路了……”说罢,眸中波澜尽褪,墨色瞳仁明澈到残酷,定定与我对视。
我倔强着摇头,仰看师父,试着咧嘴笑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一颗颗滑落,“师父,我不要……不要残废……”我哽咽,挣扎着抓起师父的手,“师父,你救救小凤!我不想变成残废 ……”仰头抓着他的袍袖,徒然乞求。
师父静静看我,轻轻摇了摇头:“毒涎丹只需一颗便可置人死地。中毒之人先是皮肤痒,然后长满脓包,最后附骨之痒,生不如死,经过七七四十九天饱受折磨而死。金尔文为了让你遭受极致痛苦且速死,迫你服下十几倍的剂量。原本中毒十天半月才出现的脓包,片刻就生在你身上……”
我泪水狂飙不止,就像溺水前抓住一根稻草,“师父,一定还有办法。譬如你教我一种内功,那种不但百毒不侵,反而利用剧毒……”
“你以前是不是练过什么内功?”师父忽然像起了疑心,盯着我。
他的表情严厉而僵硬,我吓得一凛,连忙摇头。师父寻思片刻,像是觉得自己多疑,又自顾自笑着摇头释然了。
他不能改变就不愿再费口舌安慰我,只道:“先活下来,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吧”走到门前他身形稍顿,补充道:“喝下药剂,今晚暂时不会痒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就开始。”语毕,门砰地关上。
天地寂然,我瑟瑟缩缩,想着双腿残废的苦况,越想越觉得了无生趣。目光所及,是地上刚刚剥下的脏衣服。衣服以血脓为胶水,紧粘身体,我方才咬紧牙关才一点点撕下的。因为不想它引人注意,我把它扔在暗处的角落里。
扯出衣兜里的襁褓布,金尔文下毒的铜瓶滚了出来,衣兜不知何时破了个洞。想将铜瓶交给师父之时,铜瓶在襁褓布之下,不好拿。一阵犹豫,竟忘记了。我拿起铜瓶,感觉不对劲。白天拿之时,它更沉。里面应该还有倒不出的结块毒涎丹。但现在它就是一个完全的空瓶。瓶口细而长,黑洞洞看不清里面。当时匆忙捡起时,没有捡到瓶塞,莫非药膏就像冬日衣服上的冰,都蒸发了?拿细棒往里一搅,真的是空瓶,我大失所望。
不再理铜瓶,我开始细细浏览“邪天罡经”的文字图画。之所以把襁褓布贴身携带,便是有一晚细细查看这布时,发现它的旧血痕上,若隐若现着半个残缺小人的图画。当时只觉得生动有趣,没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场。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我灵机一动,包袱里拿出我的婴儿衣服,忍痛揭开手上伤口,挤出鲜血滴上去,另一半的《邪天罡经》会不会显现呢?我紧张期待,可惜并没有。应该继续练《邪天罡经》,哪怕是“一三五七”层地跳着练么?我默默问自己。但十岁以后残废,情况还能比这更糟吗?
一边自怜命苦,一边燃起雄心勃勃的斗志来。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我盘膝而坐,依照《邪天罡经》第三层步骤,练了以来。因为跳过第二层,感觉完全不如白天顺利。我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将内力小心翼翼一点点汇聚。却要依照法诀,加快运转,越来越快,仿佛全力操控着一团庞然巨力,我越来越吃力。但我知道,周身的剧毒在消耗减少,我不能放弃。突然,感觉六感一空,体内巨力不受控制,轰然爆裂。我喷出一口血,仿佛听到心脉逐一断裂的声音。
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耳边听到天向惊喜嚷叫:“师父,小凤醒了!”
白色的身影走近,师父修长而微凉的手指按在我手腕,半饷一言未发。
“师父,我……”
“小凤你昏迷了。师父两天没睡觉,才把你救醒。”天向在旁解释道。
“多谢师父”我感激道。师父不答,脸色冷淡。
“师父,小凤没事了吧?”天向关切问。
师父只轻缓吩咐,“你出去守在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天向犹豫片刻,“是,师父”。天向一走,师父几乎把襁褓布扔到我脸上,冷声问:“你在修炼《邪天罡经》?”
我咬了咬唇,垂眸未答。
“你是魔教中人?”师父隐忍着,看似平淡地补了一句,口气随意得就像在罗公山前问我“你是本地人”一样。但他眼角绷紧,都是溢出的怒火,我连忙摇头,“我不是”。
师父盯着我,等我坦白。我迎上他的目光, “师父说过,我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拜师后一天,我曾当着他的面,扔了我的旧衣服,却小心收藏起我的破包袱。当时,他瞥过一眼,似乎注意到了。我见状兴致勃勃问:“师父是不是好奇我包袱里有什么?”他冷淡收回目光:“不必告诉我,你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那你就继续守着你的秘密吧”他干巴巴道,眼看翻脸不认人,就要拂袖而去了,我连忙叫住他,“小凤知错了,师父别走,我说。”我将玉佩、襁褓布、婴儿衣服的故事,发现和修炼《邪天罡经》的过程,一一托盘而出。师父脸上终于不再冰冻三尺。
下午,师父继续让天向守着门。
他弹指拂扫,迅捷刚脆地点了我几大穴后,就寂然不动了。他坐起转身那刻,我还以为他是拿银针丹药什么的,很快就开始治疗。可是我等到天荒地老,还是毫无动静,屋子里是永恒沉寂。我心头纳闷,挣扎着睁开眼。师父端坐在蒲团上,却未像往常一样入定,虽然依旧白衣如雪丰神俊朗,但却是那么明显的倦容,泛青的胡渣,苍白的脸颊,还有我从未见他有过的凝重的眼神。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情况有多么严重。我不该私自强行修吅炼《邪天罡经》,我应该早点坦白吧。之前已经坏到要靠舍弃双吅腿才能存活的份上,现在又走火入魔,我自己也明显感觉到,身吅体状况又再度急剧恶化。
师父突然霍地站起,目光中流淌出一股宁静的力量。
“你私自修吅炼魔功走火入魔,本属自作自受。”师父语调平平,并无狠辣,却透着让人信服的肃重威赫。
“但我念你年幼无知,只是出于自救心切。而且说到底,你遭金尔文下毒也是因为我。”师父神色转为柔和,低头看我,如承诺般郑重道:“我决定救你。”我心中不由大喜,看来我还有得吅救!却听师父又道,“我用内力将你的体吅内的毒用直接逼出体外。驱毒不能中断,你我皆需全神贯注,稍有分心,就会走火入魔,两人均有性命之忧。无论你感觉如何疼痛,都要咬牙坚持住,你清楚么?”师父的告诫稍显严厉,我用目光表示听明白后,他就开始了。
师父干燥的大手抵住我的手掌,清凉的气流,柔和又势不可挡地在我奇经八脉中流动弥散。毒涎丹毒流每一漾动,我身吅体就如同针吅刺刀刻般入骨疼痛,我默默忍耐,静守心神,只觉得随着头顶一道道热气弥散,压在心口的重石一点点变轻。
突然,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身,凉飕飕的,隔着薄薄纱衣,一寸寸蠕吅动。我强忍着不去注意,可却耐不住那东西不断在我背上钻爬。慢慢它就要爬上我的肩膀,拂上我的脸庞,我气息不由岔乱,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师父双手姿吅势不变,身吅子平缓倾斜过来,头慢慢低下,轻轻挨上我的肩膀。那东西离开我的肩膀,爬上了他的头顶。
我心中大恸,很为师父担心。但我深知,不能浪费师父的苦心。我闭上眼睛,摄神守虚,心中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坦然。当吅世间之上,有一人愿意舍身对你,在孤单旷野上,有一人和你相依相伴,那前路刀光剑影、刀山火海,又何所惧?师父加大力道,毒流更快地抽吅离,麻痒着,翻滚着,撕咬着我的五吅脏吅六吅腑,道道钻心剧痛,可是我却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师父,你这般对小凤,小凤也会这般待你”我在心底里说,不再担心会不会死、会不会残废,不再忐忑内疚会不会连累师父,我只是慢慢放松,宁静安详着静候命运降临。
驱毒完毕之时,我身心轻吅盈,如劫后被春雨濯洗的村庄,虚弱而清吅醒,空旷中处处生机。师父的双掌一与我双掌分离,就倏忽一声,径直飞离我两丈余远。他揭下缠绕着他头颅、吸吅咬他脖颈、呈透吅明状的似蛇非蛇之物。衣袖轻甩,浑吅圆的长带,嗤嗤碎落成一地的血糜块状。
“师父!”我忍住下跪的冲动,“师父牺牲自己救小凤,我……”
“你用不着感激我。若非为了避免走火入魔一起死,我不会将这东西引上身。”师父冷冷道。
院子外传来天向和人争执的声音。“里面有人讲话了,你让我进去” 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门砰地被撞开,一个长相十分俊俏的小子不顾天向的拉扯冲了过来。那小子低头震吅惊着一地血糜,“你杀了我的阿强!”眼中愤懑哀伤大涨,“我养了大半年的,你居然——”蓦然对上师父眼眸,满腔怨愤化作惊怖惶恐,呆眼退了一步。
“滚出去!”师父低沉道,声音冰冷彻骨,再无半分温煦有礼的谦谦君子模样。那小子呆愣片刻,垂眼退了两步,见鬼般夺门而逃。
没想到居然漏了一段一千多字没贴上,今天才发现,所以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末路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