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聂小凤,无父无母,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念过五年私塾,自称是村里百年来第一个才女,热切期望我成为第二个,因此最爱教我读书识字。我头顶有个胎记,婴儿时,胎记处还略有点凹陷。奶奶说可惜我前世伤了脑袋瓜儿,今生学东西有点慢。
奶奶年纪大了,很多病痛。今日头昏,明日胸口疼,后天全身酸痛,她差不多隔几天就要去见村里的王大夫。王大夫开的药,无论多苦多不见成效,她都会遵医嘱小心煎熬郑重服用。有时,王大夫直言,说她是老毛病了,吃不吃药都差不多。奶奶发黄的瞳仁便瞬间溢出两行眼泪,声色哽咽着求王大夫想法救她。
奶奶很怕死,又好享乐,最爱吃镇上最贵的食肆——津味堂的凤爪,以及端午节前后面世带点微酸的枇杷和水蜜桃。我们住在村口的破屋里,下雨漏雨,刮风漏风,有时大风大雨破屋摇摇欲坠,半夜还得起床去山洞躲。从记事起,奶奶就说要存钱修屋,可我长这么大,她从没存够钱。一有点钱,她就要去庙里玩牌。赢了钱,便做东给我买冰糖葫芦,输了钱,一连几天愁眉苦脸。
村里只修了一座庙,叫“罗公庙”,是为纪念百年前一个姓罗的神医而建。奶奶说,百年前,村里发瘟疫,死了病了很多人,医者束手无策,官家怕传染,把全村封锁隔离开来,让大家自生自灭。一个姓罗的游方老医士经过,救了全村的人。于是村边的山,叫“罗公山”,村边的河,叫“罗公渠”,村口有个“罗公潭”,村里有个“罗公庙”。
我是吃罗公潭的鱼长大的。奶奶常向同去庙里的老人夸口说我天赋异禀,将来必成大器。理由便是我有个绝活——擅长吃鱼。照奶奶的话是,我还未学会吃饭,就先学会吃鱼了。无论大小多刺的草鱼、鲤鱼、鲫鱼,我总能飞速剔骨吃肉,一眨眼工夫,从鱼头到鱼尾吃个干净,极少会被鱼刺梗到。其实,这是因为除了鱼,我俩基本顿顿豆腐青菜,很少有别的好菜。奶奶拿紫苏野蒜水芹去腥,将鱼做得又鲜又甜。我吃鱼吃得多,就熟能生巧了,不过都被鱼刺梗过很多次。每次梗住,奶奶总会给我化一碗“仙水”。所谓仙水,就是一碗普通的茶水。奶奶口中念念有词,将茶碗左右各转几下,茶水就变成仙水。然后要我分三大口将一大碗仙水咕噜吞下。
奶奶爱吹牛。因为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村子。所以她吹牛的范围基本围绕村里,尤其围绕“罗公”来说。她吹牛说自己收藏有罗公用过的东西。背着我,用菜刀悄悄削了一根手指粗细、一头尖尖的木棒说是罗公用过的牙签。我质疑说罗公怎么可能用这么粗的牙签,她还狡辩说罗公是奇人异士,就用这么粗的牙签。她又说罗公长生不老住在罗公山,她采药亲眼见过罗公一身白袍、带着出尘脱俗的不凡气度在山间自由穿行。
奶奶对罗公的神通广大深信不疑,说一个人死后三天之内,如有幸碰到罗公延医施诊,就能起死回生。又说,我四岁时去罗公山玩,回来鬼上身,说话糊涂做噩梦,后来她给我招魂,去庙里认了罗公做干爹,我才好转。每次吃了王大夫的药不见好转,奶奶担心自己会死,就会一边交代后事,一边哀叹,要是能到罗公山找罗公医治,她准能药到病除。
今年入冬后天气格外寒冷。奶奶去菜地摘冬寒菜时跌了一跤,伤了腿,随即伤风感冒,堵了鼻子,晚上呼气靠嘴。她抹泪说,怕自己哪晚没喘过气就去了。叨叨交代着后事,要把她娘留的银镯子给我,告诉我她的棺材本藏的新地方,要我把她葬在罗公山南坡的桃林边,这样她做鬼也有很多桃子吃。我心里害怕,转念又觉得,这跟之前生病时差不多,奶奶命硬,好生服侍她便会好转的。
过年前一天的早上,奶奶忽然好转,喝完药,胃口大开,精神也见好。一口气喝了半碗粥,兴高采烈说熬过年关,春暖花开后她就不怕了。嫌我做的鱼肉老,又嫌送粥的咸菜太干太韧。我拿起粗瓷碗,到镇上津味堂买了半碗凤爪,兴冲冲赶回家,奶奶却躺在床上不动了,脸色变得很差。我慌了神,叫她,她醒了,却提不起精神,吃不下东西。我吓懵了,要去请王大夫,奶奶破天荒地不许我去。
“小凤,你把床底黑漆箱子拿出来。”奶奶吩咐。我依言照办,打开箱子,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和一块厚布帛赫然眼前,布帛上沾了许多黑棕色的硬块。
“衣服下有一块玉佩,是你的。”奶奶又道。我摸到箱底,果然有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聂”字。我惊呼出声,奶奶示意我先听她说。
“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奶奶。你是我捡的。七年前我去老虎洞躲雨,看到老虎洞大石头上有个襁褓,襁褓中有个女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就穿着这些衣服,由这块布裹着。你的襁褓、衣服上都是血迹,身上却没有一点伤痕。我想你爹娘也是逼不得已才将你放在老虎洞的。我一生无儿无女,临老还捡到一个孙女,实在是老天给的福分。而你,虽然没了奶奶,但没准能找到父母呢。等我死了,你就用这些线索去找你的亲生爹娘吧。”
我泪如雨下,连连摇头,“我不要爹娘。我只要奶奶。奶奶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请王大夫来。你一定没事的,你说过的,要等我长大了赚钱给你玩牌买——”奶奶闭了眼,我手指一探,她鼻间无气息,嘴上也无。我吓得魂飞魄散,飞奔出去找王大夫。
“你不要太难过了。文婆七十几了,是喜丧。”王大夫拨开奶奶的眼皮瞧了瞧,说道。我眼泪簌簌掉落,却抽泣着发不出声。王大夫又看了一眼地上摊开的黑漆箱子和我的婴儿衣服、襁褓和玉佩,问:“这玉佩和婴儿衣服是哪里来的?”
“奶奶说……我是捡的,让我……用这些……去找爹娘”我抽泣,泣不成声。
王大夫怜悯地看了看我,提醒道,“这玉佩成色很好,应该很贵重。你快把它收好,要知财不露白。”
我把东西重归箱中,将黑漆箱子放回床底最深的角落。忽然想起奶奶的话:三天之内,罗公可以让人死而复生。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你这是去哪?小凤”王大夫追问。
“去罗公山找罗公。”
“罗公显灵,救救我奶奶”我独自在山间穿行,大呼大叫,希望能遇到奇迹。天黑了,我的嗓子也喊哑了,却始终没有遇到奶奶说的白衣如雪的神医。天寒地冻,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嗷——”山间野兽嚎叫一起,我吓得往岔路一钻,惊魂甫定间,迷路了。野兽还在吼叫,我连忙爬到树上,想到明天就过年了。去年这个时候,奶奶为我缝了新衣,备了年货,和我一起在灯下写对联。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奶奶,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簌簌掉落。
“罗公显灵,救救奶奶”我又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震得树枝上的雪扑簌下掉。寂静的森林中回荡着我的哭喊声,仿如鬼哭。
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小凤”。我竖起耳朵,又一声“小凤”,远处的幽深中点缀着萤火虫一般的光亮。“我在这里!”我叫着回应。萤火虫光慢慢清晰,是村里人举着火把在找我。
回到家中,奶奶已经穿戴整齐好了寿衣,躺在床上。奶奶的神色很安详,银发整齐结了发髻,我摸了摸她的脸,一片冰凉,摸了摸她的胸口,只剩若有若无一丝温度。
“小凤你今晚去我家住吧。”磨豆腐的张婶不想我晚上单独对着死去的人,提议道。我坚定摇头,我不怕奶奶。想起奶奶的交代,要给奶奶手上塞满铜钱,这样黄泉路上她才不会受穷。我连忙打开奶奶的衣箱找铜钱,一摸,铜钱旁的银镯子不见了,包银镯子的手帕却还在。
我一惊,再拖出床底的黑漆箱子,婴儿衣服和襁褓布还在,玉佩却不知所踪。“小凤,你找什么?”张婶见我大惊失色,问。
“奶奶留给我的银镯子和我的玉佩不见了!”
“哎呀,作孽。一定文三这挨刀的,今儿我们要给文婆擦身,他一个男的鬼鬼祟祟在这碍手碍脚。”张婶道。
文三是奶奶的亲侄子,是村里人见人厌的扒手、赌棍、浪荡子。一年到头不着家,往年只有正月才能见到他。因为习俗正月债主不讨债,他才敢在家里待上一阵子。
我连忙跑到文三家。文三的媳妇说他不在家,悄悄问了文三的三岁的儿子狗儿,也说他爹不在家。
我沮丧回到家,所幸奶奶的棺材本藏在柴房的干柴里,没给他偷到。夜里辗转睡不着,索性半夜起来,将装着襁褓布和婴儿衣服的黑箱子埋到菜地。埋好后就觉得自己好笑,玉佩银镯子值钱才有人偷,襁褓布和婴儿衣服才没人要呢。
窗外依旧飘着鹅毛大雪,我的脚冻得睡不着,便想起以往睡觉冷,自己总把冰凉的脚往奶奶身上蹭。想着想着,又哭湿了枕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我默默下定决心,天一亮,再上罗公山找罗公。
这次我学乖了。去罗公庙上了香,诚心祷告,求罗公别避而不见。带上干粮,再带上可以划路标记号的镰刀。本来想找人交代一句,但一想,若是交代了,就绝对走不成了。想留个字条,但一想,他们一看到字条,没准也被立马拉下山,再也不准我上山了。
我决定还是自己悄悄上山。依旧在山中穿梭喊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道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身影。我大喜,脚下一空,跌倒了。
等我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深沟里,脚卡在岩石间,黏糊糊的,一抹,竟是血。天已经黑透了,树林里遮天蔽日,黑漆漆连月光也没有。腹中饥饿,我抓起大饼啃了起来。山中依旧有野兽叫声,可是我喊破嗓子也没人举着火把来找我了。我凄凉大哭,哭着哭着又昏睡过去了。所处的深沟深达几丈,石头又滑又陡,我爬了几次都跌了下来。上面藤蔓矮树茂盛,又盖满了雪,即使有人走到近处,也决发现不了这个深沟。我饿了吃饼,渴了吃雪,挨了四五天,省着吃的最后一口饼也吃完了。
我想,我要饿死了,或者冻死,死在这没人知道的野沟里,永远没人知道。泪眼朦胧间,一对幽深的绿眼在头顶圆瞪瞪望着我。
2017修改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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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