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子直白粗鲁,却带着些无需矫饰便自然而来的气势,惊得禾川从这幕哑剧中恍然回神。
他不曾料到会在押运祭品途中惹出这样大的乱子,一时什么也想不得,只顾顺着恐惧本能将背脊贴紧窗棂,手指险些抠入被大雨浸润到湿潮的木柱,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紧绷如弓弦的神思。
有风袭来,却不知怎得入了屋内拂过烛火,光影剧烈的晃动了数下,在禾川面上映出斑驳剪影。
他心跳擂鼓般似要砸出腔膛,深吸一口气微望向绢窗——
他看到一柄剑影!
那剑影起初清晰细长,边缘却在瞬息之间模糊漫开,似是以落雨难及的速度愈发切近,直到几乎送至他睫端眉梢。
烛火熄了。
一时间所有的光都被吞没,天地沉入浓重墨色。
禾川不及闭目,便见眼前六七扇窗棂门板震裂开来,到处迸溅的碎块落于青砖地面发出巨大刺耳的擦蹭之声。
他将小臂挡在脸前蜷缩闪躲,却仍能觉出细小木刺划过面颊带来的锐痛,一时间血丝沿着腮边滑落,却连随手拂去也顾不上。
现下大屋仅余柱梁,四面通透八处漏风——方才那持剑人傲然孑立于正中央,只余他一个背影。
对方大剑依然在手,剑尖暗红色已然干涸,薄薄凝固在锋刃上。
呼啸的隼鸣打破了静寂。
苍穹中惊雷厉闪乍起,一条浩然白练破开夜空流泻而下。
大殿内外都被照的亮如白昼,那人一身厚重青色礼袍才显出形来。形制像是祭祀壁画中君主所着,只是实物更显威仪,广袖蹁跹衣袂委地。其上图腾刚劲朴拙,纹路眼熟的很。
占据了禾川整个视线的背影回转来。
一只怪鸟恰在此时盘旋直下,庞大身躯甩开的冷雨尽数泼在禾川颈侧。那鸟猛如鹰隼,鸱首细足,爪喙却是昏暗一团,径直飞落面前人肩背振翅而鸣,状貌竟与长袍之上纹样九分相似。
黎国主君家徽——神鸟数斯。
禾川极缓慢的眨了眨眼。
本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却瞬时连生死都计较不上了。
他来不及想正身处于十数具尸殍包围之中,也没着意四处都满溢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更未能对那翼展长达数尺的怪异巨鸟存下一分半分的留心。
只因他全副神魂,都被鸟翼遮挡之上的一双眼睛吸引了。
这一路上,他见过了高山峻岭,幽水深潭。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望之下便如行险谷,如临天渊。
实则那双眼弧度很美,像暮春时节溪涧上打着旋儿的木兰花瓣;眼中光芒也很亮,遥远灿然如夏夜天空中肆意挥洒的群星。
搜遍禾川贫瘠的记忆似乎也难以描摹其于万一,可此刻他却只觉雨水经那眼神侵蚀,更加冷的贬损骨肉。
仿佛有种股浓烈的不甘和狠戾包裹着血雾,被埋葬在那回望的眼神之下,却又于深深处隐藏着利爪尖喙,如数斯般只待**再起时声震九霄,撕裂长空。
她额角斜眉梢被霜电映的苍白,上面悬挂着的几滴血珠缓缓坠落,泪水也似,在颧骨处绽开朵残酷的花。
呼啸疾风吹着她宽大袍角烈烈飞扬。
风是抓不住的,禾川自小便知道这个道理。
可此刻风却似有形般,以摧山断木、涉江而过的气势自她身周而来,沾了发丝臂膀,便裹挟着那一身支棱的锐骨化作利剑,将禾川寸寸钉死在原处,半分也动弹不得。
瀑布般雨帘中,两个身影一坐一立,石像般相对,浸透了夜的冰凉。
数息之后,持剑人终于打破了局面,转身缓行而来。
她一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护着那朵自衣衫上摘下的脆弱小花,此刻已被雨淋的蔫头耷脑,正是方才屋内死去的少年人临死别上去的那朵。
眼前是住在鸿山宫殿内的上人,不可平视,不可不敬,不可私触…他们之间天海之隔,云泥之别。
而就在这规矩破尽的夤夜,他自那对望刹那、那朵衣襟上的小花中觉察出了同类才有的哀伤爱憎,触骨入肉般分明。
这奇异感受还是初次,一时震的他茫然无措。
他半瘫在地,拼尽全身气力挪动已麻痹的四肢,企图动上一动,刚移开数寸便被雪亮的剑刃抵住了咽喉。
暗哑声音又回荡在耳畔,低头便见自己惊惶的倒影映于剑身之上——
“你选言明身份,还是死?”
她骤然再次开口,禾川三魂七魄反倒归位了一半,僵硬四肢似有热血在缓缓回流,竟在喘息不甚顺畅的境况下认真思虑了一番。
他自小生活环境极为单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不曾经历过半点波涛风浪,因而也并不清楚比之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对未知的恐惧。心脉之上利刃高悬,将落未落才最为折磨,若早便知晓了结果,反倒能从绝境之中生发出莫名的肝胆勇毅,或全力一搏,或引颈就戮。
然而他此刻可选的路似乎也仅有一条。
虽猜不出眼前人身份,但见这仪容威势想必也要超出他入城以来所见之人数倍,更何况瞧见她在宫内做出这等暴虐惨杀行径,恐怕难逃一死。
只是……决计不能透露出自己来自江州,此番出了大事,也许真是他不端不敬招致神罚,若真累及家人乡里,才是千刀万剐也难以赎罪。
一念及此他反倒从心头生出点从未有过的豪气,也不顾自己脖颈处被逼出的血线,只在没几分余裕的罅隙间忍住喉间呜咽,梗着脖子道:“选死。”
穷途末路,他官话都变了调,不自觉带出几分乡音。
那女子眼神却霎了一瞬,带了点狐疑和试探,似是若有所思,末了却只简短的应了声好。
“等等等等……”
熟料她话音未落禾川便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条垂死挣扎的泥鳅般挣动起来。
待到脖颈上锋刃稍离些许,他方才止了挣扎。然而方才因激动和恐惧而涨红的脸孔反倒一分也没白回来,甚至颜色还深了几重,眼神不好意思的向下瞥了瞥。
对方不动如山,只静静盯着他。
二人对峙许久,少年讷如蚊蝇的声音才传入耳廓:“亥时已过了许久,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死之前先……如个厕。”
掌握此人生杀大权的上位者肃立茫茫雨中,闻听此言脑中只余一个念头。
若这世上真有神罚,现在就应当落雷天降,直直劈死眼前这个蠢货。
禾川难为情到了极点,嗫嚅着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只堪堪用手掌捂住自己因憋的狠了而略微凸起的小腹。
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心下也知自己这哪里是不敬,简直是要把江州住民活上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次做尽了。他一时想着那神罚会有多么可怕,一时又想着横竖都是要死,早点死晚点死怎样死又有什么分别。死前能走出乡间,看看这大千美景便已胜过家里同乡许多,又有何悲何怨。
只是人但凡生下来在这世间,便会对尘世有种出自天然的留恋,纵然再是血气上头英雄末路,事到临头也还是怕的。
他本来已自觉通透了,可一想到这是短暂命途中最后一桩丢人事,还要在这样好看威严的上人面前做出来,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扫而空,眼圈又开始泛红。
暗夜中瞧不清少年隐在阴影中的脸色,只见他手指抖动厉害,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憋的,上位者蹙眉默了一会儿,终是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
“跟来。”
禾川始终不敢抬头,便只能亦步亦趋盯着她宽袍下摆,在刚刚那间七零八落的大屋中拐了两个弯,终于走到间小室内。
这小室异常古怪,窗子开的很大却密不透光,内里狭窄仅容一人,摆放着一扇折起来的玉石屏障。
“这是庑房。内有恭桶,你自行解决。”
这几个字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偏偏禾川半分也没听懂,见那青色衣角消失在门边便忙不迭的拐至屏障后面,急不可耐撩起深衣下摆。
就在他以为终于能够解放的时刻,一个圆圆铜器却打破了他所有幻想。
那东西上首还雕着精美兽纹,异兽昂首挺胸与他对视,仿佛器宇轩昂地诘问他敢不敢在此撒野。
在江州如厕时间每日三次,除晨起大恭外,皆以梆声为号,时限半柱香,且需在深坑之内将自己弄出的秽物掩埋妥当方可离开,十数年如一日这烙印早便深入骨髓,不见土坑根本无法泄出;更何况这样好看的器物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用来盛放那些污秽,他不禁开始担忧上人们如厕与他们是否一样,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又后悔方才还不如直接毙命也便罢了,如今骑虎难下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等待之人静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半点水声也未曾听见,方察觉不对,只得折返其间,肃立于屏障之后愠怒道:“你究竟要磨蹭到何时?”
“回大人,我……我实在解不出来。”禾川心下一急,涨满位置甚至开始隐隐作痛,他捏着自己那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委委屈屈隔着屏障回上人的话,“可否敲声梆子”
“……几声?”
“一、一声便可。”
禾川回答后半晌没听到外间动静,正忐忑间骤然听得金石与玉质摩擦声响,回头便瞧见一柄大剑竟如切豆腐般破开屏障直逼自己后腰而来,他吓得向前耸身,好巧不巧的将自己怼进恭桶大张的虎口之中,与此同时那剑也停了去势,剑尖止于臀缝之上,森冷寒气似乎将他下半截身体都冰透了,禾川僵住身体不敢再做丝毫动作,回过神时才察觉哪里是屁股上的剑锋寒气,而是他悬而未决的人生大事就那么淅淅沥沥解决了,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的禾川终于再也忍不住,惊吓一宿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将那只虎头恭桶淋了个透湿。
那剑尖依然抵住他,毫厘未动。
他羞辱已达极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赶紧理好衣裳出去求个速死,却在此刻听到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江州蓄民你且听好,我叫姜偃。”
禾川便是再孤陋寡闻也清楚知晓,这偌大黎国全境仅有国君姓氏为姜,而名为姜偃的,便更是只有一位——
黎国世子,姜氏大公子偃。
也是终于亲眼实证了,传闻中的世子真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