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韦家的马车刚刚停好,陈怀柔便紧跟其后,避开了婢女的搀扶,径直下了车,疾步冲着韦令慧走了过去。
韦令慧没提防,过门槛的时候被猛地撞到门上,半边肩膀立时麻了。
“你...”她怒目切齿,刚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咽回腹中,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下去。
在齐州的时候,陈怀柔便是出了名的招摇跋扈,韦令慧起初不知,还试图挑衅过几次,每每都以落败收场,不仅没能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总让自己颜面尽失。
她不知哪里又惹到了陈怀柔,此刻也顾不得揉肩,只低眉顺眼的福了福身,想闷不做声的躲过一劫。
陈怀柔却不想息事宁人,进门后便转身将其拦住,盛气凌人的上下扫了她几眼。
“韦令慧,听说你跟宁永贞过定了,想来好事将近,不在府里准备喜事,还有心思跑出来赴宴,是不是恬不知耻,有碍观瞻?”
“你竟敢诋毁我家小姐,你知不知道...”
“啪”婢女没说完的话和唾沫星子被陈怀柔一巴掌甩飞出去,她趔趄了几步,一头扎倒在地。
尚书府的小厮哪里认得陈怀柔,只是见她衣着华贵,气势凌然,又见韦令慧对其恭敬谦卑,知道此人必定身份贵重,遂不敢上前插嘴,暗地里却是纳闷,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女,怎的出手如此凌厉霸道。
韦令慧咬着下唇,仿佛那一耳光狠狠地甩在自己脸上,她浑身冒汗,气顶额心,又因着恐惧进退两难。
陈怀柔搓了搓掌心,居高临下的俯视地上醒转过来的婢女,到底母亲说的对,学些功夫傍身,被人顶撞了也能自己打回去,总比生闷气来的痛快。
“知道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家小姐,之前的婢女是怎么被牙婆发卖出去的?敢在我面前猖狂,凭你也配!”最后一句,陈怀柔面对着韦令慧,凶神恶煞。
事到如今,韦令慧已然猜出陈怀柔的意图,她是来替宁永贞出气的。
而且,自己今日必定难逃受辱。
撂下话后,陈怀柔拂袖转身,小厮赶忙躬身上前,热切的引领她往前厅走,尚书府布局雅致,花草清幽,尤其是落了一场秋雨,更显干净澄亮。
入了畅意阁,便能听到阁内热闹异常的说话声。
帘栊掀起,众人将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门口,明艳的身影一动,阁内瞬时寂然无声,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门口站着的人,雾鬓云鬟,发间簪着赤金嵌红翡步摇,层层叠叠的金贵面料上镶嵌着灿灿东珠,华美绝伦,丝履轻盈柔软,前端各自缀着一颗硕大的红珠,招摇而又显眼,几乎顷刻间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陈怀柔逡巡一圈,忽然将目光落在左首位,那人同样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眸光闪烁,水雾迷蒙。
她上前,握住杜幼安的手,盈盈一笑,“杜姐姐,许久不见,风姿更胜从前。”
杜幼安忍下涩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来的突然,竟然没有早早与我消息,却没想今日能再见到,委实高兴极了。”
陈怀柔与她性情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诸贵女尚未回过神来,尚书之女方凝已经施施然从阁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韦令慧和方才被打的婢女。
“仓促写了邀帖,原以为陈小姐不得空,没想到竟如此有幸邀得陈小姐入尚书府,方凝实感欣喜。”
陈怀柔蹙眉,见方凝穿了一身皎白色长裙,发簪耳铛也都是同样的素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刺目。
她扭头与杜幼安对视一眼,那人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得,明白了。
杜幼安讨厌的人,必然也不会得陈怀柔喜欢。
畅意阁外的菊花,开的正是最盛的时候,金丝菊柔软卷曲,澄黄炫灿,紫红色的墨菊花瓣上隐隐透着乌黑,华贵雍容,珍贵的红衣绿裳形似芍药,端庄之外更有种清高的气质...
陈怀柔与杜幼安自蹊径踱步,边走边聊,月门被人用西湖柳月布置的富丽堂皇,原本温顺的浅黄团菊,因为成片的堆叠,失去了本身的娇柔,变得庸俗起来。
两人低头绕过月门,曲水池边,有一凉亭,她们进去后,不约而同的倚在美人靠上,对着满池碧波叹了口气。
“杜姐姐,你怎么会来赴宴?”陈怀柔知道杜幼安素来不爱应酬,在府里养了十几个门客,整日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提到此事,杜幼安便觉得五内郁结,遂拧着眉心不悦道,“爹娘非得让我搬来京城,不光避不开这些无聊的应酬,还得时不时去给他们请安,我心甚烦。”
“对了,你去过宁府了吗?”杜幼安与她无话不谈,自然也不避讳宁永贞的事情,她坐直了身子,见陈怀柔神色平静,便知她人已经去过了,遂悠悠吐了口浊气,叹道,“也不知他为何纵马狂奔,偏就那么巧,从马上栽了下去,更巧的是,马蹄子正好踩踏了他的膝盖,骨头都碎了,多少大夫去看,没一个能治的。”
陈怀柔没接话,她知道杜幼安什么意思,宁永贞如今的情形,不光韦家会退婚,便是日后议亲,也会遇到许多波折。
高门望族不愿嫡女受苦,小门小户又门庭不配。
“杜姐姐,好端端的一匹马,为何会无缘无故发疯,你不觉得奇怪吗?”陈怀柔见四下无人,索性与杜幼安摊开来讲。
陈怀柔能想到的,杜幼安也早就想过了。此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怪异,那匹马宁永贞骑了好几年,性情温和,即便是山路不平,也断不会咆哮着将宁永贞甩到马下,不仅如此,那马踩踏完宁永贞,竟然一路狂奔,绝尘而去,最后直直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只是连她们都想到了,宁家二老必然也仔细盘查过,既然没有对外声张,事情内幕恐怕远比她们能想到的更为复杂。
“不管你跟宁永贞关系多好,这件事你不要牵连进去,京城不比齐州,需得谨言慎行,处处经营。”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你这性子,是要好好收敛一番,你没瞧见方才韦令慧那张小脸,私下里恨不得生吃活剥了你。”
两人俱是一笑,陈怀柔想起颓废不振的宁永贞,想起宁永贞,又不免想到他万念俱灰的绝望样子。
她愤愤的拍了下栏杆,没好气道,“纵然她恨我骂我,却总是不敢明面上得罪我,韦家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宁永贞出事后,韦令慧她爹上门一次,看过宁永贞的伤势,从此再也不登宁家大门。”
“嘘,你小点声,隔墙有....”杜幼安顺势抬眼,却忽然被对面那人吓得猛一哆嗦,剩下的半句话,鲠在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到底何时站在那里的?
清风卷起他的衣袍,如鹤振翅高飞,清冷而又淡然的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杜幼安下意识的低头,陈怀柔一手握着腰间的荷包,一手将鬓边发丝抿到耳后,并未觉出多了一个人来。
“怀柔...”杜幼安欲言又止,陈怀柔侧目观望,看见江元白的一刹,有种想把他脖子拧下来的冲动。
他从哪冒出来的,驻足不走难道是想打个招呼?
有病吧!
陈怀柔怀疑自己当年中了邪,要不然,怎么会把狼心狗肺冷心冷面的他,看成是傲世轻物,别有风情。
她豁然占了起来,杜幼安拍着胸口,道了声大事不妙,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便见陈怀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威风凛凛的站到江元白对面,虽说身高矮了一头,气势却是冲天霸道。
江元白略微皱了皱眉,突如其来的风将对面人的香气吹进了他的衣领间,鼻息里,他偷偷吸了口气,面不改色的望着陈怀柔,甚至微勾嘴角。
“别说你是偶然出现在此,也别说你什么都没听到,江元白,你最好有个合理解释,否则...”她搓了搓手,将指头掰的咯嘣作响。
江元白忽然就笑了,微薄的唇好像划了个讽刺她的弧度,陈怀柔顿住,怒气如同火星子一般慢慢燃成一团烈火,越烧越旺。
“我不是偶然出现在此,亦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他负手而立,儒雅的身姿轻轻往前倾。
江元白是有些窃喜的,方才看着她勃然大怒,早前的忧虑瞬间释怀。
那日在沛国公府,他没有想明白原委,现下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多年过去,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敢设想,她依旧会如此生动的对着自己发怒,也就是说,不管他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都在。
在,就好。
“你跟踪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趴墙角?!”陈怀柔愤怒之余,有种难以置信的讶然,他是什么样的人,向来都是对旁人的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怎会尾随她们?
不可能。陈怀柔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是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江元白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走路声,两人往院门看去,先是露出方凝那张惊讶的脸来,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女眷陆续涌出,清静的凉亭边,顿时热闹非凡。
方凝对着陈怀柔福了福身,又熟稔的拽着江元白的衣袖,双目含情,娇嗔的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难怪爹爹四处寻你不到,原是过来躲清闲。”
她说话声音娇娇软软,纤细的手指攀上江元白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陈怀柔将目光落在两人相接的位置,只觉面前白光一闪,就像被雷劈过一样,方凝手腕上的那个镯子,她也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