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之中,不少达官显贵喜爱收藏字画,以示自己品味风雅,而顾清之,刚巧不属于这一类人。
先前一瞧见闻樱手中画卷时,顾清之便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待她将画铺在桌上徐徐展开时,顾清之面色登时有些微妙起来。
画中一只苍鹰展翅盘旋,脚下悬崖陡峭,石壁仿若刀斧砍削而成,枝藤蔓延间似有凛风呼啸而过。
稍懂些画的人都能看出,作画者笔力不俗,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可落款处一片空白,既无姓名,也无印章,连一个能印证身份的标记也无。
闻樱买下这幅画时,几乎是全凭眼缘,压根儿也不关心作者姓甚名谁,以及这画儿是否有何含义。
当时想得简单,只觉得这画儿莫名与顾清之相配,心中一动便买了下来,可眼下真将它摆在顾清之面前,闻樱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不能一言不发的把画塞给人家就当完事儿了吧?
思及此,闻樱只得干巴巴道:“这幅画想来不是什么名家名作,我在作画这一事上造诣也不深,说不出它究竟哪里好来。可我一瞧见它便想到了你,便想着将它送予你。”
闻樱这些话倒不作假,可说完便连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太过苍白了些,听着仿佛像她随手挑出来的物件儿,便又扭扭捏捏地补了一句道:“清之哥哥,你可喜欢?”
少女底气不足的忸怩,落在顾清之眼中,怎么看怎么像害羞。顾清之目光在画中那只鹰上停顿一瞬,而后反问道:“见到它便想起了我?”
闻樱自知这话说得有些玄妙,可感觉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顾清之眼下特地将她方才话中这句话拎出来问,闻樱只当他是不信。
“这话说起来有些没头没尾,可我第一眼瞧见它时,便想到了你。”
少女毫不掩饰的直白,让顾清之心中一跳。
他知晓这幅画的来历。
这画是三月前他一时兴起挥笔而作。
顾清之原本打算如同之前一般,画完便好生收起,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收,便被前来府上商谈要事的何予洛瞧见了。
何予洛捧着画很是赞叹了一番,而后便玩笑道,若是顾清之以卖字画为生,定能富甲一方。
这话听着虽有些阿谀奉承的意味,不过武将性子直,有什么便说什么,加之何予洛跟随顾清之多年,顾清之知晓他并非谄媚之人,便只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何予洛倒来了兴致,提议将这画儿拿去铺子里估个价,看看究竟能得多少。
顾清之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不过到底还是让小厮装成普通人家的模样,抱着画卷去了铺子里。
待到顾清之二人公事商议得差不多时,小厮也抱着银子回来了。
何予洛瞧着那小半袋银子,诧异道:“就这么些?”
小厮垂手恭敬回话道:“小的打听过了,旁的书生卖的字画,价格远远不及大人这幅,大人这幅画,已快赶上前朝那些小有名气之人的画作了。”
但若是落款处提上顾太尉的大名,只怕价格要翻上好几翻都不止。
顾清之师从大家,又自成一股气势,收下这画的人多半觉得这是哪个名家闲暇时挥就的画作,尚有些收藏价值,这才给了小厮这么些银钱。
顾清之略略看一眼小厮递上来的钱袋,这个数额并不让他觉得意外,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多些,便接过钱袋在手中把玩一番,难得起了一丝兴趣:“也不知我那副画,最终会落入哪个有缘人手里。”
谁知兜兜转转,这幅苍鹰图,竟又回到了他手上。
顾清之起先觉得,闻樱许是为了讨好他,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寻到了这幅画买下,而后再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送予他,让他将其引为知己。
可看着眼前少女黛眉微蹙,颇有些忐忑地模样,顾清之又觉得,她应是当真不知晓这幅画的来历。
闻樱的确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此番太过草率了。
她先前只想着这画儿的气质与顾清之有几分相似便买了下来,却不曾想到真将画拿到他面前时,压根儿不知说什么好。
送个旁的值钱物件倒也还好,可她偏偏挑了幅画儿来,既说不出作者名号,也品鉴不出个一二三来,怎么看怎么敷衍。
闻樱心中这般想着,面上神情也不自觉低落下来,却还是不想让顾清之误会,仰起脸来直视他墨黑的眼眸道:“我也说不清为何会喜欢它,只是那日一瞧见它便喜欢上了,而后便……想到了你。”
闻樱说完这句话,简直恨不得咬舌头。
明明是想认真告诉他自己并非敷衍,可这话一说出来,怎的越听越显得草率?
闻樱在心中微叹一口气,也不再给自己找补,索性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清之哥哥,你可喜欢?”
见少女神色颇有些懊恼,顾清之唇边不自觉漫上一丝笑意:“尚可。”
尚可?那便是说,他不讨厌?
闻樱心中顿时轻快几分,仰起脸笑道:“清之哥哥喜欢便好。”
他说的明明是“尚可”。眼前这少女,似乎很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天色不早了,我差人送你回去。”
闻樱应了一声,便跟着顾清之往外走。她虽很想留在太尉府用晚饭,趁机继续和顾清之培养感情,可太尉府并未设宴,她目前仍是一个“外人”,没有什么借口能留在他家宴之上。
闻樱跟着他往外走了两步,忽地又想起原书中原主推朱璃落水一事来。
可不就在今日?
一想到原主最后惨死何予洛剑下地下场,闻樱顿时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拉住顾清之的袖摆。
顾清之冷不丁被攥住衣袖,回头看向闻樱,目光间带了询问。
闻樱脑中飞速运转,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道:“清之哥哥,我想去城东的流光阁里买些香膏给娘亲带回去,可我今日出门一个侍从也未带,我有些怕,你送我过去好不好?”
因得闻樱拉住顾清之袖摆的缘故,二人离得有些近,她身上轻轻浅浅的梨花香,带着冬日暖阳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往顾清之周身袭去。
顾清之又一刹那的晃神,又听得她话语中“香膏”一类的字词,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应道:“好。”
等他回过神来,话已出口。又见少女听得他应下,唇边梨涡更深几分的模样,顾清之到底没说什么,只吩咐了人备马车,而后带着闻樱一道朝前走去。
去流光阁买香膏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但做戏用完做全套,闻樱下马车进了铺子,对着那一溜瓶瓶罐罐做出认真挑选地模样。
大抵是女孩子的天性,闻樱挑着挑着,倒认了真,待挑了几罐喜欢的味道出来,就见顾清之在门边站着,也不踏进里来,只远远地看着她。
门边徘徊了不少出府替夫人小姐采购物件儿的婢女,见顾清之门神一般地立在那儿,不敢贸贸然进来,却也不敢空着手回去,只得等在街边,不住地朝里张望。
掌柜的见有生意做不成,颇有些心痛,不过他当然认得面前这人是谁,分得清孰轻孰重,上前热情地替闻樱介绍起来。
闻樱挑着挑着,忽觉周身太过安静了些,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铺子里,除了她与碧落,就只有立在门边的顾清之这三位客人。
闻樱瞧见外边儿三三两两婢女打扮的人不住往里张望,顿时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让掌柜的将她方才挑出来的香膏包好,而后来到顾清之面前,对他笑道:“若是不喜欢里边儿的味道,便不用陪着我一道进来的。”
顾清之确实不喜如此浓烈的脂粉香气。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脂粉香气。方才与闻樱一道走至门前时,他便觉得扑面而来的气味熏得他头晕脑胀,堪堪忍住掉头离去的冲动,却也不想再往里踏一步。
不过香粉铺子的掌柜自然也知晓,若是许多香气混杂在一起,杂糅的味道定不好闻,便也用了许多心思,不仅将罐子一一细密封好,就连位置的摆放也下足了功夫,相辅相成的香气置放在一起,只会叫人觉得馥郁秾丽。
而像顾清之这般闻到便觉得不喜的人,少之又少。
就连顾清之自己也明白,他在香气这一类事情上,鼻子比旁人更灵敏些,忍耐度也更低些。
只有少女身上的梨花香,算是莫名其妙的例外。
所以当听得闻樱一句话便说出他心中所想,顾清之略有些诧异。
她怎的知晓是这般缘由?
说起来,还是要托青梅竹马顾清之的福。
青梅竹马顾清之同样也是个狗鼻子,同样也不喜香水味。
因此当闻樱见顾清之微微皱着眉,不肯再往里进一步时,下意识便认为是般缘由。
没想到误打误撞,叫她给碰对了。
掌柜的见太尉大人与闻姑娘并肩离去,心中松了一口气。下一秒,铺子里便呼啦啦进来许多人,一个个都举着银两向他道:“我来娶我家小姐前段时日定下的香膏!”
掌柜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闻樱被碧落扶着上了马车,并不知身后又起了新一轮议论。
“你瞧见没,太尉大人居然陪闻姑娘去买香膏了!”
“我只陪我家夫人买过,多无聊的一件事情啊,看来太尉府好事将近咯!”
“对呀,看来太尉府好事将近咯!”
“什么?好事将近?”
“哎,哎你听说了没,太尉府好事将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