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蕤抿着嘴唇,道:“我不去长安。”
齐映州见她拒绝,愣了一下。自打陆父死了之后,虽说留下的钱财都放在陆青蕤身上,也好让她安心,但怎么花陆青蕤一直都是听她的,从来没有反驳过,或是另有意见,这么听起来还挺新鲜的。但转而一想,七岁的姑娘家孤身上路,换谁都不会放心,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她也不会出这样的主意。
她安抚道:“我们身上半个铜板都不剩了,早晨的饭也没吃。若是不卖身换点钱出来,眼看着就要饿死在外头了。我爹娘兄弟都死在关城了,我便是出了事情也无人惦记,走了大运也没人靠过来。但你至少还有叔伯兄弟在,陆伯父救我一命,又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在外头。”
陆青蕤看着她,犹豫片刻,道:“齐公子,您便是卖了身,送我去长安,陆家也不可能送钱出来的,恐怕还要威逼利诱张家给你换了死契。”
齐映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我家和你家无冤无仇,这是为何?”
“齐夫人的娘家,乃是八年前因为触怒皇帝而满门抄斩的傅家。傅家出事之后,齐将军曾上书长安,请宫里还傅家一个公道,因而也触怒了皇帝,原本的升迁机会也没了。如今皇帝春秋鼎盛,我祖父绝无可能为了区区救命之恩,担上触怒皇帝的风险。”
“……这些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我是长安人,这次跟我爹出来,是得了齐将军的信函的,事情是我爹一路上给我说的。”
齐映州沉默不语。
傅家满门抄斩一案,惊得朝堂内外,天下震动。傅家自前朝起便是名门,诗书传家,到了本朝更是显赫的世家大族,门人弟子不计其数,只是一朝得罪了皇帝,便被贬斥进泥水里。自打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先是将傅太傅贬至苦寒之地,又陆续将在朝的傅家子弟发配,路途遥远而奔波,有不少身子骨不好的傅家子弟就这样死在了路上,之后再入仕的傅家子弟,无论蒙阴还是科考,皆不得官做。
咸宁皇帝只是仇视声名显赫的傅家,却并不仇视其他姓傅的或是其他的世家大族,有旁支察觉到此事,改名换姓或是自傅家分离出去,之后仕途再无人为难。就此,傅家便垮了。
直至八年前,被贬的傅太傅死于赴任路上,其子傅宝臣怒斥皇帝德不配位,因此触怒皇帝,满门抄斩。
这事天下皆知,齐夫人出身傅家,更是对此事一清二楚。
“……那我便不去长安了,但我要把你送回去。”齐映州认真地道:“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在外受苦。”
陆青蕤仍是摇头,“我不去长安。”
这小娃娃怎么就这么固执!
齐映州反反复复地劝,话在嘴里都要说烂了,陆青蕤仍是那一句我不去。眼看着日头西斜,肚子里雷鸣一样地响,她终于失去耐性,咬牙切齿地道:“陆伯父救我一命,又将你托付给了我,你便是不想去也得去!我不能让你死在外头!”
她一手拎着小小的包袱,一手攥着陆青蕤的手腕,大步往牙行走。
齐映州不算是将门出身,但父母兄弟都是习武之人,自己自然也练武,尽管只比陆青蕤长了一岁,但个子力气都要远超陆青蕤这个读书人的女儿,她被齐映州扯着,一路上奔波几乎要被踩烂了的布鞋被她奋力地蹭在石砖上,却仍是拗不过齐映州的力气。
两个小娃娃一路拉拉扯扯地走到了牙行门前,又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逃难来的,因着陆青蕤并未呼救,虽然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也没有人上来阻拦,大约都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来接我就算了,我自有办法。”齐映州道:“我自幼读书习武,又是个男儿,在外边只要肯吃苦头,没有活不下去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家留在外头,说不得哪天就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万一落到什么腌臜地方去,我如何跟陆伯父交代?”
陆青蕤被她攥着手腕,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陆伯父留下的信笺,还有陆伯父的印章,都是些要紧的东西,你放在身上,千万莫要丢失了。也千万莫要忘了陆伯父安葬的地方,记得让人来将陆伯父的尸骨请回去。”齐映州搜肠刮肚地叮嘱了一番,再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嘱咐的了,才微微叹了口气。
“莫要哭了,早些回家,你爹不在了,不是还有叔伯兄弟在么?总好过跟着我吃苦受难的。也莫要惦记我,陆伯父救了我性命,我仅仅是卖身送你回家,算不得偿还恩情。”
“……齐公子、我不去长安……齐六哥,求求你,我不要去长安……”
齐映州是齐鼎的幼子,小名六郎,因是最小的,从前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她虽说是和爹娘念叨过想要个弟弟妹妹,可终究没能实现,一时间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怔了怔,忍不住想:若是能将陆青蕤留下来当个亲妹妹,似乎也是不错的。
可这只是若是,两人非亲非故,以何理由长久相处?若是爹娘兄弟皆殁,无依无靠才相依为命倒也不错,可陆青蕤却是有亲人在的,陆伯父临终前交代的一清二楚,陆家叔伯兄弟数位皆在长安,陆伯父将人托付给她,不过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和自家兄弟,自然是后者更值得相信。
齐映州恍惚了一会儿,还想再劝,看陆青蕤哭得脸上眼泪糊成一片,又忍不住心软,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摸出帕子,只好用还算干净的衣袖背面擦了擦陆青蕤脸上的泪水。
“为何不愿意回长安?”
陆青蕤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的身世。
陆父名毅,陆青蕤乃是陆毅的庶出幼女,也是如今仅有的子嗣,原本她上头还有一位嫡出兄长并一位已经出嫁的姐姐,但这位兄长前些年病死了,没娶妻也没留下子嗣,姐姐在她记事之前就出嫁了,因而并不熟识。
陆毅的正妻去了之后便没有再娶,只是纳了妾室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便是陆青蕤的生母,但这个妾室并不得陆青蕤祖父的喜欢,反而极其厌恶,连带着陆毅父女俩也被陆家祖父所看轻,虽说吃穿不愁,但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适感。
这一次陆毅带着女儿来关城,名义上是辞官外出游学,实际上乃是陆家祖父想要给年仅七岁的陆青蕤订一门亲事,陆父忍无可忍之下,甩手离家。
只是不巧,遇上了突厥人南下破城。
“我不要被祖父嫁人……齐六哥……”
陆青蕤:名字取自陆机先生的《文赋》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
蕤(rui,二声),《说文》:“蕤,草木华垂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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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