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冠宫。
夏日午后,阳光正好,它平等地照耀着每一个生灵,宣示着生命的热烈。
它疑惑深宫里为何遍布暗淡的阴影,于是学着月光的样子,试图挤进承冠宫,但还是在床榻前止住脚步。
有些人,天生习惯在月光下独行,布一场暗夜里的棋局。无论阳光多么温暖,他们都不肯抬头直视。
以心为墙,隔绝冷意,也阻断真情。
他们是迷路的信徒,游走在见不得日光的角落。又是什么样的信仰,让雨滴甘愿浸入泥土,却不见蝴蝶飞过。
床榻上的盛宴翻阅着姜至递来的密信,“咱们的魏大人查得还挺多啊。”
姜至候在一旁,“殿下放心,核心的东西他们查不到。”
“可别小瞧了魏初,三个月的时间,他能做常人三年做的事。”
“属下已经吩咐过了,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盛宴将看完的密信随手甩给姜至,道:“姜至,太自信可不是件好事。本宫问你,若是那边出现纰漏,该当如何?”
“回殿下,弃车保帅。”
盛宴一笑,他很满意这个答案。“是个好法子。什么都查不到,魏初是绝不会乖乖离开应州的。索性我们就为他备份大礼,将那一半真相打包好送给他。”
“属下明白。”姜至收好密信,又想起一件事,这回他小心地开口道:“殿下,李策国今日又来信催促了,还是为您和镜樾六公主曲霜涟的婚事。”
听到那个名字,盛宴的脸色瞬间阴下来,“本宫不急,他急什么?”
“眼下与镜樾旧时约定的婚期将至,您迟迟不表态,李策国害怕镜樾那边……”
“那边会怎样?”盛宴冷笑。
“质疑居安储君的信用。”
盛宴起身,注意到脚下的阳光。“他倒和父皇想到一块儿了。但秋天的事,夏天的答复就一定作数吗?”
姜至有些没明白,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盛宴背过身,走近打开的窗子,站在那不多的阳光下。他闭上眼睛,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叹了口气。
“罢了。告诉李策国,居安的储君,会信守承诺。你下去吧。”
“是。”
姜至走后,盛宴仍立在原地。他的脑海里又闪过那些在梦中反复出现的熟悉画面,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
片刻后,他睁开眼,迅速关上了窗。
奔向他的光被他拒在心墙外。
“你还是做决定了,阿宴。”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盛宴转身,盛浣归站在门口。
盛宴有些意外,“阿姐,你怎么来了?”
盛浣归的头发上插着一支梨花模样的银簪子,精巧非常,其下是碎银制成的流苏,在日光下闪起海浪般翻涌的光。
盛宴看向那支银簪子,那还是曲霜涟托他送给阿姐的生辰礼。
“我来等你的回复。”盛浣归走了进来。
“我会娶她的。”
盛浣归闻言只是一笑,“那我问你,娶她的人是谁?是四年前的居安大皇子,还是如今的居安太子。”
“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我,阿姐。”
“都是你?”盛浣归有些怒意,“四年前,十七岁的居安大皇子与同龄的静樾六公主在民间游玩时偶然相遇,二人情投意合。归国前,居安大皇子跪地向静樾六公主许诺四年后必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相负。因为是皇室里鲜有的年少爱恋,二人的感情一时成为四国十八州的佳话。”
“但次年,居安大皇子登太子位,性情大变。除去如约向静樾皇室呈交的一封婚书,开始对静樾六公主闭口不谈,对身边无心的过问者更是不惜动用私刑。没有人知晓其中缘由,但自那以后,天下人都说,居安的太子是个眼里只有帝王宝座、冷血无情的负心汉。”
“阿宴,你说,这都是你?”
盛浣归的字字句句,都有力地砸在盛宴的心上,迫使他回忆从前。
但他早已不是十七岁了。有些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的答案,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美满的结局。何必执着。
他沉默,又开口道:“阿姐,往事不可追。我只知道,居安的太子要守信。”
盛浣归料到他的弟弟会是这副样子,不过她不相信盛宴真的能将昔日爱人轻易放下。
盛浣归望着门外的高墙,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深宫皇室里,难见真情。但离经叛道,又何尝不是归途。”
“你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我不过问。但你既然肯履行四年前定下的婚约,那么也别忘记你曾经饱含爱意的誓言。阿宴,这才是真正的守信。”
盛宴无奈点点头。有些话明明就在嘴边却不能开口。
可阿姐的说教他实在听不进去,盛宴渐渐失了耐心,眼神终于又恢复冰冷,道:“可是,阿姐,爱不是一切。至少,它不是我的一切。”
“阿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姐,别被那个宋晨昏蒙骗了。你应该好好做你的长公主,大公子白中雾才是你的良配。”
盛浣归愣住,梨花簪下的银流苏随着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的嘴唇也不住颤抖着,半天才开口道:“好啊,你倒是学成了父皇的样子。这就是储君的威严吗?”
“阿姐,回寝宫吧。”盛宴叹气,不想和盛浣归继续争论下去。
盛浣归当然不愿走,“我可是小时候照顾你长大的姐姐!难道你也要和那群大臣们一样,随意来安排我的人生?”
看着盛浣归的情绪变得激动,盛宴压低自己的音量,他解释道:“阿姐,这不是随意,你得走一条正确的路。”
“正确?爱我所爱是错误,一辈子困在这深宫,做笼子里的金丝雀就是正确?”
“阿姐,你不是金丝雀,你是居安尊贵的长公主,没人敢让你做金丝雀。我们都是皇家儿女,你该明白生不由己是事实。”
盛浣归喊累了,顺势坐在承冠宫里的位子上。脸颊似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她没心思去擦。
“阿宴,我知道你的意思。”
盛宴看着流泪的盛浣归,感觉自己话说重了。“阿姐,我知道,你在外多年受了不少苦。我一直后悔那年没能拦下父皇,你和仪妃娘娘还是去了乡间……”
“阿宴,你不是说,命不由己吗。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盛浣归逐渐平静,呆坐在位子上。
盛宴也不知说什么好,静静坐在她旁边。
这下轮到盛浣归叹气了。她转过脸,看着盛宴,轻轻开口道:“让我先试试,好吗?让我自己选一次。如果真的是一条错路,我会回头。如果成长需要代价,我愿意痛苦。”
盛宴没说话。
“你放心,我是居安的长公主,身上一样流的是盛家血。如果让我知道宋晨昏是在利用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盛宴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我记忆里骄傲的阿姐啊。”
盛宴又道:“白中雾是位君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危急情况下他更可靠。”
“我明白。”盛浣归点头。
“阿姐,你的婚事,父皇那边,我会尽力帮你先拖着。我只希望,你能遇到良人。”盛宴终究还是屈服于自己的姐姐了。
盛浣归明白盛宴的心,二人相视一笑,刚才的争执就好像没发生过。
“关大监,您这是有什么事?”
“咱家刚才好像听到承冠宫里有吵闹的声音啊。”
“长公主殿下同太子殿下在内说话,未曾听到有人吵闹。”
“是吗?咱家还是进去看看吧,要不然啊,这心里不放心呢。”
“关大监……”
宫外传来姜至与那大太监的说话声。
盛浣归急忙起身擦干眼泪,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盛宴皱眉,承冠宫和父皇那儿离得这样远,这大太监是怎么听到吵闹声的。
盛浣归走出屋子,门外的两名小侍女低着头行礼。其中一个侍女看起来不太熟悉,盛浣归走到她身前,“给本宫抬起头。”
小侍女哆嗦着,迟迟不敢抬头。
“本宫让你抬头。怎么,本宫的话喊不动你?”
“长……长……长公主殿下……”那小侍女抬起了头。果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的人?”盛浣归俯身,在她的耳畔低声问。
那小侍女咬紧嘴唇不言语。
姜至还是没能拦住那大太监,大太监带着几个手下人,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
而在他进门的同时,盛浣归狠狠扇了那小侍女一巴掌,声音响亮。
“怎么?太子侍女现今也是能随便混进来的?连本宫都使唤不得你,当真是个有脾气的!”
小侍女自知被发现了,立刻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长公主殿下饶奴婢一命!”
“老奴问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安。”那关大监甩着拂尘一笑,皱纹在他的脸上蔓延开,透着老狐狸的狡猾气。
“是关大监啊。”盛浣归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也是一笑。
“关大监。”盛宴在一旁淡淡道。
“哦,是这样。老奴啊,远远地就听见这承冠宫里有吵闹声,实在放心不下,特来看看。”
“是这样啊。劳您费心了,关大监。”盛浣归有力地踩着那侍女的小腿,径直走向前。
小侍女哆嗦着身子,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额头连连沁出汗水。但她不敢出声。
出声,就不能活命了。
“您年纪大,我做晚辈的,不好说什么。但您适才也亲眼瞧到了,如今这宫里的下人啊,越发不成体统了。以为使些银钱,哪个宫都能随便进。他们要单是为去妃嫔宫里做些轻快活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把算盘打到阿宴身上。”
盛浣归到底是盛浣归,站在那,只一眼,就称得上盛气凌人。每句话里,都是公主的傲气。
她当着大太监的面,又一脚将那小侍女踢倒,眼里满是鄙夷。“储君身边,可不能容藏着心思的人。”
“关大监,本宫说得可对?”盛浣归笑着问道。
大太监脸色不好看,心里有怒气,但在盛浣归眼前不敢发作。只得陪笑,道:“长公主殿下说得对,这些奴婢,是该好好管教了。老奴没想到,竟是这等贱婢,搅得承冠宫不安宁。老奴这就把她带下去,教她规矩。”
“那以后承冠宫的用人就劳烦关大监您了。”
盛浣归发上的梨花簪愈发闪耀夺目,碎银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出温和的幅度。那悲喜难辨的神情配上梨花般白净的面容,在光下有种不可直视的神圣美。
那大太监本想借机抓到姐弟二人的把柄,结果没占到便宜不说,自己反而落了一个理亏。只好叫人架上那小侍女,灰溜溜地离开了。
姜至为自己没能拦下大太监,没发现侍女有问题而感到愧疚,他拱手向盛宴道:“殿下,是属下失职,请您责罚。”
“责罚就免了,以后多留心宫里的人。”
“是!”
盛宴看着站在身前的盛浣归,感慨道:“阿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事事挡在我前面。”
“谁让你是我弟弟。不过——这个关大监日后可要小心。”
“我会的。”
盛浣归又是一笑,“阿宴,对那些心里有鬼的女人,要学会心狠。幸好今天发现的是个没什么心计的,要不然你可就吃大亏了。”
盛浣归走向姜至,低声道:“让她闭嘴。”
“是!”姜至转身离开。
盛宴与盛浣归又是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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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姐弟起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