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风暖,连绵的青山间,间或有粉白花树点缀。
与修真界毗邻的人间村落素来宁静。
除了今日这一处。
明晃晃的日光照耀下,这个悬清宗山脚下的小村子里,却笼罩着一层阴冷气息,不时有凄厉或惊恐的尖叫哭声传出。
“救命!救命!啊!!!”
一个壮实的中年大汉一边绝望大叫,一边挥舞镰刀砍向空气,似是与看不见的怪物对峙。
大汉的手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弯折,发力将镰刀斫向自己。
头颅从中间分开成两半,颤巍巍地支在脖颈上摇晃,白花花的脑浆流下,温热的血溅了一地。
空灵的,稚嫩的童声在虚空中响起。
“嘻嘻。”
同样恐怖的场景在村中几处出现。婴儿被看不见的东西拎着腿摔打,女子头埋在米桶里窒息,老人被反复推倒扶起再推倒……
一泼泼鲜血洒落,血腥气掩盖住花香,惨叫声此起彼伏,此处俨然已成了一处炼狱。
但是阳光落在土地上,花红柳绿,除了若有若无的嘻嘻笑声,看不见任何鬼怪妖魔的身影。
突然一道嬉笑声戛然停住,似乎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兴奋道。
“她来了。”
一股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笼罩方圆十里。
阴冷气息如影遇光,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温暖日光重新落在凡人的头顶,甚至更炽烈了几分。
随着尧宁缓步行来,炽热程度攀升,空气扭曲,勾勒出矮小拖尾的魔物形状。
尧宁五指微屈,一只魔物“啪”的一声爆裂。
黑血将土地腐蚀出几缕烟雾。
她蹲下身查看,有些意外:“低级魔物?”
甚至不是魔修。
但她很快便看到了死去村民的惨状,怒气从心间升起,接二连三的爆裂声传来,魔物被她一只接一只地面无表情地捏死。
修真界有灵气,草木成精,大多修成的温和无害的精怪。
魔界遍布魔气,存活的草木成魔,便是最底层的邪恶魔物。
尧宁的目光穿过洒落的黑血和扭曲尖啸的魔物,落在不远处一个白花花红艳艳的东西上,遽然变得凌厉。
一具破碎血腥的婴儿尸体。
白骨裸露,血糊糊的一团,一只眼眶是空的。
剩下一只眼睛迷茫地注视尧宁,也许是透过尧宁,注视这不曾善待他的世间。
尧宁走过去伸出手,轻轻阖上婴儿的眼睛。
手指下的皮肤带着彻骨的阴寒,尧宁的眉心动了动。
婴儿闭合的眼睛猛然睁开,嘴角咧开夸张的弧度,奶气的童声嘻嘻笑道。
“等你好久了哇。”
染血的白牙咔嚓一声咬穿尧宁的手掌,浓稠得能滴水的阴冷气息从四面八方涌出,太阳坠落,最后一缕光明消失。
半刻钟后,尧宁双膝跪地,被压制得无法动弹。
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那是每一个修者感知到死亡的恐惧。
一滴冷汗坠下额头,再次尝试反抗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时,尧宁四肢瘫软,彻底被无形的威压压制伏地。
她艰难地摸上腰间玉佩,水幕于虚空张开,现出仙盟大会上沈牵的脸。
尧宁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艰难道:“夫君,救我。”
她咬着牙根,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尚算平静。
水幕中沈牵剑眉拧起,突然循声看向别处。
他头也没回:“大师姐刚破境,你先撑一会。”
尧宁断然又愤恨道:“我不……”
一语未尽,水幕倏然收起,沈牵的脸消失。
*
一道雷电击中褚良袖背上的东西,她顿感身上一轻,翻身跳起,将断手捡起塞进前襟,左手持剑。
一瞬空白的寂静过后,沈牵白衣纤尘不染,周身雷电游走酝酿,与他俊美清冷容颜不相称的霸道威压笼罩艮山钟灵台。
褚良袖的本命剑随心意浮空,她左手微抬,三尺内迅速结冰,困住“敌人”,本命剑破空而至。
沈牵雷电紧随其后。
突然冰裂迸溅,无数细小冰块激射而出,二人身上瞬间多了几个血点,并快速晕染扩大。
沈牵感觉到那东西想逃,却根本看不见、听不出它的位置,他四下环顾,周围突然升起一圈金色铭文流动的墙壁。
梵天寺法师双手合十,袈裟翻飞,闭目默诵佛经,金色铭文筑成的牢狱坚不可破。
那东西逃脱不得,攻势越发凶猛,几人很快负了重伤。
钟灵台上众宗门修士眨眼间绞杀了魔物,却同样遭受看不见的敌人攻击,因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众人或是误伤,或是被袭击,转瞬间就伤亡惨重。
眼看情势焦灼,一道透明风印在钟灵台上空出现。
风印透明,其上遍布繁复纹路,在眨眼间放大,覆盖整个钟灵台。
受伤的人很快发现伤势飞速愈合。
褚良袖趁机运转灵力,大雪纷扬而下,乱云低垂,敌人身形纤毫毕现。
沈牵操控雷电紧随而至,自天穹精准轰下,一招毙命。
危险解除后,众人久久无法回神。
撑起风印那人脸色苍白,靠在墙上喘息片刻,便去为伤重的修者治疗。
法师念诵佛号:“沈施主不愧为紫霄道君,雷电心法修习得出神入化,贫僧敬服。”
沈牵眉眼平静无波。
“大师过誉了。”
*
溯源境映出尧宁怔愣的脸,倏地关闭。
阴冷的风刮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线,尧宁闭了闭眼,感到背后的压制更加沉重。
这个东西放大了她内心的恐惧。
如果说心中隐藏的恐惧是米粒大小,交手不到一炷香时间,已膨胀到一座小山那么大。
尧宁的身体控制不住细微颤抖,有什么东西在拽她的胃,将其使劲扭转按压,让人恶心欲呕。
沈牵没有选择她。
尧宁知道沈牵醉心大道,五年前他破境失败,一度消沉了一阵子,如今大师姐有望进阶化神,沈牵得保住她。
尧宁在心中给沈牵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你好过分。”尧宁匍匐在尘埃里,语调没有起伏,看起来很平静,“我真的不想理你了。”
“嘿,小美人。”
一道轻柔得近乎靡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尧宁侧过脸,对上一对近在咫尺的冰冷竖瞳。
碗口粗的青蛇竖起身体,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青蛇吐出艳红的蛇信,嘶嘶嗅闻空气,竖瞳闭合而后睁开。
“你的心告诉我,你现在难过得快要碎掉了。”
尧宁面无表情与青蛇的竖瞳对视片刻,问道:“你是谁?”
青蛇蛇尾扬起,指了指不远处廊檐下如木偶呆立的青年,那青年身形高大,**的上半身肌肉贲张,却生得一张十足艳丽的脸。
青年衣饰繁复精美,身上却透着一股死气,像是一具立着的尸体。
“鄙姓蛇,单名降,降临的降。”青蛇口吐人言,“南域蛇窟少主。”
南域蛇窟,宗门上下人人饲蛇,嗅觉灵敏,能闻出各种气息,包括不限于危险、情绪、境界,乃至于人的心声。
九洲曾有传言,他们为了进境,会将神魂移入蛇身。
此次仙盟大会,南域蛇窟亦在邀请之列,却不知这少主何时跟着尧宁来到了这处山村。
青蛇爬过尧宁的后颈,碧绿蛇身与雪白肤色相映,有种妖异美感。
蛇降感受身体下的温度,双瞳晦暗,声音变得诱惑勾人。
“你像个破碎的琉璃娃娃,好漂亮,好惹人心疼。”蛇信小心翼翼舔去尧宁侧脸血迹,“跟我吧,我会保护你。”
尧宁笑了一下。
青蛇愣了片刻,金黄竖瞳瞬间放大。
尧宁伸出手,轻轻掐住蛇降的三角蛇头,远远甩到一边。
昏暗在动摇,像是蛋壳裂开了一条缝,又像是无边雪原燃起一捧火。
尧宁一生中最大的恐惧与沈牵有关,不久前沈牵亲手盖棺定论,在她面前作出了选择,奢望与幻想会无穷壮大恐惧,而恐惧凝固为现实,就失去了继续变强的力量。
一座小山而已。
缝隙飞速蔓延,火焰吞噬雪地。
阴冷气息一点点,不容逆转地缓慢消退。
蛇降被甩出一丈外,青年僵硬地走过去将之捡起,蛇身盘绕青年身体,自脑袋后探出一截蛇身,金黄竖瞳紧缩。
她修习的,居然是阳炎系心法。
如大日凌天,光明遍照。
十多年前,悬清宗还是九洲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直到前宗主与夫人诞下沈牵。
落地金丹,三岁元婴,十岁出窍。
天资之高,千万年未有。
若非天道有异,只怕沈牵早就飞升上界了。
二十岁上,沈牵于仙盟内已少有敌手,人们开始称呼他为“紫霄道君”、“紫霄仙尊”。
在沈牵的光环下,悬清宗大弟子褚良袖的天资往往被人忽视,可她十九岁突破出窍时,还是引得九洲注目。
一门双杰,悬清宗一跃成为名门大宗,无数修者趋之若鹜。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其实悬清宗内还有一位高手。
一个修习阳炎心法的出窍圆满大能。
阳炎心法至刚至纯,凡是趋于极致的东西,无不对体质有极高要求,是以百年间,修炼此等心法的仅有一人。
这人虽在悬清宗门内,却行事低调,鲜少出手。
所以知道这人存在的,寥寥无几。
蛇降没想到那个出窍圆满,会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娇美的小姑娘。
作为整个南域的天之骄子,南域蛇窟的少主,蛇降今年一百二十岁,算得年轻有为,却也只是出窍中期。
而他刚才,对她生出了欲念,还试图勾引她。
蛇降惊吓出一身冷汗。
尧宁感受到压制住自己的东西是一股魔气,一股隐藏了身形和气息的魔气。
魔气绕着尧宁飞窜,谨慎地寻找她的破绽。
尧宁缓缓移动步子,目光追随若有若无的感知,眼中有火焰燃起,由黄至蓝,再到黑红,最后成了两簇亮白的光。
她猛地伸手,抓向虚空。
有什么东西被她困住,极致的高温下,那东西竟慢慢显露了一点灰白的痕迹。
扭动的灰白物体猛地膨胀开来,如史前巨兽,自云端俯下身来,猛地一下撞向尧宁。
尧宁一动不动,双目中的白光熄灭,像是被什么摄住了神魂。
青蛇身形陡然变大,犁开土地冲来,张开血盆大口欲咬住灰白物体。
却见那东西没入尧宁身体后一寸寸消解,剩在外面的疯狂挣扎想要退出,被尧宁一手抓住,“噗嗤”一声捏爆。
蛇降扑空,轰然摔倒落地,溅起冲天烟尘。
烟尘散去后,尧宁摇晃两下,眼前天旋地转,“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闻到自己身上愈来愈重的血腥气,大概是方才太过悲愤之下,一下子将阳炎心法催至极致,肉.体与神魂都承受不住崩坏了。
尧宁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平静地看着视野里湛蓝的天宇。
模模糊糊地,她感觉到蛇降爬了起来,走近拉起她的手向她体内输送灵力。她听到一道靡丽的嗓音幽幽叹息道:“你的夫君不爱你。似乎这里所有人,都未怀疑这一点。”
尧宁眨了眨眼,咳出一口血。
蛇降不解道:“你怎么还对他抱有期待呢?”
尧宁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许只是模糊的呓语,意识昏沉地下坠,她拼命维持着一丝清明,像是某种受了莫大冤屈不肯瞑目的将死之人。
“你在等他来吗?”蛇降望着那双颤巍巍、木然的双眼,“他就有这么好?唉,挺厉害的一个美人,没劲。”
突然,青蛇殷红的蛇信嘶嘶吐出:“啊!他来了!”
蛇降低下头,却看到那一直强撑等待的女子,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