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书早朝前突发心悸,又是在太和门众人眼前,当即引起了不小的波动。而他又是在皇太女的马车上出的事,此事便耐人寻味起来。
谁人不知,太女曾在大殿上当众嘲弄梁尚书是个锯嘴葫芦,骂他成日装痴作哑尸位素餐。且不说梁尚书究竟是否如太女所言,这两人是结了仇怨的,若说全然是意外没有太女的手笔,谁也不会信。
不过正因为这事发生在人前,所有人都瞧见了,太女一没近他的身,二没动刀兵,不过是车前倒了一袋子革带,就将他生生吓倒了。
更为可笑的是,梁尚书老眼昏花,竟然指着一堆死物口中喊蛇,可见是自己吓昏了自己。
姜启岁并未刻意耽误,当即吩咐了人去请太医,又避着嫌请了几个与梁宣交好的臣工扶他下马车休息。甚至满面自责地跪去了母皇面前请罪,一套套做得无可指摘。
母皇凉飕飕看了她一眼,照样让她去上回的侧殿跪着,等着早朝后再做责罚。
姜启岁跪得笔挺,老老实实等了半个时辰,才见母皇冷着脸走进来,身后跟着柳清介。母皇经过她朝着阶上的御座走去,柳清介则直直跪在她身侧。
姜启岁侧头看他一眼,肩背挺直舒展,一样的面如冠玉,冷沉似水,不像是在罚跪,浑然是个无欲无求的谪仙落凡。
这会儿便又将方才那一笑的人气儿褪去了,活脱脱一块冷石头。
母皇挥手驱散了宫人,半靠在椅背上,隐忍着低咳了一声。
姜启岁仰头轻言:“母皇身子不爽?莫要太过忧心劳累了。”
母皇面色稍缓:“有你日日给朕找麻烦,朕怎能不忧心劳累?”
母皇对此事仍然是不满,对于梁宣,母皇从来都是预备着徐徐图之。
眼下的雪灾对她是个威胁,但并不很重,赈灾事宜梁宣可以推阻装傻,却不能完全搁置,对于母皇来说,不过是死伤百姓与流言的多少罢了。
两人都在将真正的交锋往后延推,受灾百姓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祭品。
“你倒是本事大。”女皇将发上的赤金凤冠卸下,满面疲惫,“你以为吓病他就万事大吉了?朕还要感谢你为朕分忧?”
姜启岁低头理了理袍服,她知道,梁宣党羽众多,且大多对新朝不满,赈灾也未必能就此顺利。但梁宣她不能动,旁人作怪她还不敢斩吗?
“儿臣不是为了母皇,儿臣只是不想灾民等不到朝廷的救助白白死伤。”
母皇脸色又寒了几分:“你是一国的储君,是朕的独女。只要多学多看,稳妥行事就够了,你这般冒进,是要昭显仁德之心?还是不满朕?你觉得你比朕更适合坐龙廷?”
姜启岁抬头去看母皇压着怒火的表情,眸色冷凝。她读史书,君王总是忌惮储君势盛,她既为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制衡,母皇想必很担心她得臣心得民心。
母皇,太陌生了。母皇为后时,母女见面的机会就屈指可数,即便是现在,她还是不明白,母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如何,她首先是个君王。
“母皇言重,您春秋鼎盛,怎么会只得儿臣一个孩子呢?”姜启岁避重就轻,说好听话从来都是不必思量便能脱口。
母皇听了这话却并不高兴:“你也会说这些虚伪话?也是柳太傅教你的?”
姜启岁松松沉了肩,心中生了些轻松的落寞,她不了解母皇,母皇对她亦是全然不懂。
她突然就不想回话了,殿中一时寂静,许久才听到柳清介清沉的声音:“臣为太傅,未能尽责劝诫太女,是为失职。教唆太女伤害同僚,是为不忠,请陛下责罚。”
母皇倒是不意外,哼了一声:“朕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梁宣的心悸之症前几日才诊出来,当时在场的没几个人,若非你告知,太女怎么会知道此事?”
“此事出于臣私心,臣甘愿受罚。”
母皇的目光在他平静的面上逡巡了片刻。
“朕这几年的筹谋,一步步提拔你到了这个位置,不是为了这个时候贬你的。”
母皇抬高了声音,威压尽显,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她的喝问:“但朕倒是好奇,你敢背着朕行事?是不满朕,要去讨好新帝了!”
柳清介缓缓伏下身子,郑重道:“臣不敢。”
姜启岁冷眼看着他。柳清介是母皇一手提拔的诚臣,所以才能到自己身边做太傅,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说到底,母皇还是忌惮自己,那么柳清介,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母皇的眼睛?还是母皇的嘴巴?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响动。母皇一手支在额角,卸了力般阖眼沉声道:“你要时刻记着,你是朕的人,别想错了主意。”
姜启岁定定盯着膝下,琉璃砖面光可鉴人,映照着自己正值青春的面容,朱唇皓齿,雪肤细腻。
再一抬头,母皇呼吸浅浅,整个人松弛着倚靠在桌案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卸去凤冠,母皇高耸的发髻间仅缀着三两支素金钗子,眼尾是浅而细密的皱纹,眼下是夙兴夜寐现出的乌青,唇上涂着鲜烈的胭脂,颊侧敷着厚重的脂粉,却又掩不住疲惫老态。
母皇已经年近不惑,对于男子来说是正值壮年,可对于女子,精力已经逐渐不支了。
体衰的帝王面对年轻的储君,又怎么会没有危机感呢?
但姜启岁不想理解,不愿理解。她自问心无愧就去做了,若是畏首畏尾,还要苦心琢磨母皇的心意忌讳,这太女做得又有什么意思?母皇与其指望她转性子,还不如再生个听话乖巧的。
姜启岁缓缓爬起来,一步步踩得双腿微微发麻。她抿着唇,眉间晦暗,双腿酸麻发涨,却将脊背挺得笔直,不乱仪态,缓慢走向搁置外罩的衣架。
待她取了衣袍为母皇披上,才发觉母皇已经深睡,呼吸平稳绵长。
她与案台阶下的柳清介对视一眼,心中便生了不悦。
母皇还是很不了解自己,她以为这样当面言说她如何提拔柳清介就能叫自己疏远他?可她姜启岁偏偏不会。
柳清介的治国理念与母皇分明相左,他与自己才是最为相配的君臣。她要柳清介忠于自己。母皇能给,她能给得更多。
姜启岁一步步走到柳清介身边,裙裾堆叠在他的官袍之上,袖摆轻拂他的指节,屈身靠近他,眸色如波如影,落在他腰间的松竹药囊上。
她伸出一指挑了他腰间的药囊,气息撩拂过柳清介的耳边:“太傅早间在宫门处说过,与孤荣辱一体?”
柳清介觉出两人挨得过近,想要退开些,清湛的目光落在她锦袍堆叠间的一角药囊,又生生止住:“臣的确说过,那亦是臣的真心话。”
姜启岁眼中细密的光点织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网,将眼前的冰霜雪色裹住:“是么?太傅的心在谁那边?”
烛火飘摇,映亮她鲜活明丽的面容,下一刻玉手便抚上了他的胸口,隔着厚重的衣袍,却仿佛将他的心跳捏在手中。
柳清介的心脏沉沉跳动,面容却不显,冷静地看向她:“比起臣,殿下与陛下才是真正的荣辱一体,臣是陛下的臣子,是殿下的太傅,硬要分个亲疏,便是为难臣了。”
“孤不喜欢被人监视。”姜启岁另一手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太傅若是做了母皇的眼睛,孤会很伤心。”
柳清介抬起小臂去挡她的手,皱着眉头低声提醒她:“殿下,您逾矩了。”
姜启岁恍若未闻,转而去触碰他淡红的唇:“太傅是孤的老师,劝诫教训孤是应当的,但是孤不希望您做母皇的嘴巴,只与孤转达母皇的意志。”
“啪”
御案上落了支笔,折碎在砖面上,一点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两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女皇仍在安睡。
感受到掌下的炽热跳动得快了些,姜启岁便挑起眼角朝柳清介一笑:“太傅紧张了?孤以为太傅会一直不动如山呢。”
柳清介目光凝沉,缓慢而坚决地起身远离她:“殿下,若您对臣有疑虑,大可以寻个适合的时候与臣好好谈。您现下所为,非是君臣之仪,亦非师生之礼。”
姜启岁轻笑一声,言语毫不避讳:“太傅说得没错,孤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说到底还是太傅生得好看,招人。”
姜启岁忽而欺身近前,抬手就要去挑柳清介的衣襟。柳清介眉梢一动,后撤几步,正抵在金柱前,衣物窸窸窣窣一阵,混着梁冠触在柱上的清脆声音,动静大了些。
女皇低咳一声,伏在了御案上,却也未醒。
柳清介喉头紧涩,尽力维持面上平静,一阵纠缠躲避中,衣襟松散微乱,他急急扣住姜启岁作乱的手腕,竭力压低声音:“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姜启岁瞥了眼他藏在高领外袍下的红痣,动了动手腕收回手:“孤只是想确认,今日所见的太傅,还是不是第一回见的那个柳太傅。”
他不解皱眉:“什么?”
姜启岁笑得明媚:“头一回见,孤行事放肆,太傅虽有惊诧,眼底却平静,今日镜湖有波澜,故而孤觉得奇怪。”
“有没有人和太傅说过,您乱了心曲却竭力隐忍的样子,很勾人。”
如一颗石子投入碧波,泛起层层涟漪,柳清介呼吸间萦绕着山茶淡香,缓了片刻才道:“殿下若心中有怒,借此戏弄臣,臣亦无所怨言。”
“戏弄?”姜启岁睁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孤绝非戏弄太傅,句句真心,孤很喜欢太傅。所以孤希望,太傅是孤的人。”
姜启岁说话惯常是直白无忌,再暧昧的话,只消看一眼她清明而毫无绮思的眸子,便知都是胡言的笑话。
柳清介垂眸沉默,摇头道:“殿下自重。”
姜启岁叹了口气:“太傅,孤不知如何表达爱重,若有冒犯,您勿介意……既然母皇困倦睡着了,孤也走了。”
姜启岁转身离去,徒留柳清介站在原地。
他沉默许久,才又走到大殿正中,面对着御案,撩起衣袍跪下。
女皇醒时,便只见柳清介一人跪在阶下,逆子定然已经走了,直起身子,却从身上掉落了一件外罩。
柳清介抬眼道:“是太女为陛下披了衣物。”
女皇面色稍缓,叹息着拾起衣袍,抓在手里看了半晌不言语。
“起来吧,”她的目光落在柳清介微乱的前襟上,皱起眉头,“柳卿的衣襟怎么了?”
他闻言便抬手去整理,不动声色道:“炭火烧得旺了,臣失仪。”
女皇盯着他皎皎如玉的面孔,莫名想到一个词:惑主。
她是年纪大了,没什么精力也不想自断臂膀,至于姜启岁,她分明没心肝,没什么好管的。
“明日照常给她授课,她若是厌弃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柳清介拱手应是,念及方才姜启岁所作所为,没有一点与厌弃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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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