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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海上,云在山间,飘飘渺渺,确有其仙。
重霄自然来过蓬莱。非只来过,还来过许多次,认得大多数蓬莱门人,也同其中多数有着不错的交情。不止如此,初入道时她还曾被师尊托付给玉离仙君,在小青峰小住过三年,因此对此地格外来得亲切。只是如今故地重游,她心中却极是沉重。
当日……恢复灵力之后,众人联手击退魔兵,本以为魔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日后必会有更多的大动作,谁知之后竟是迟迟没有等到“下一步”,离离清净天那一众魔修,便仿佛是重又从世间蒸发了。
就像……就像无双一样。
“当日无双道友以身戮恶,为我们争得一线生机,照理说那魔头该是身死道消,但无双道友分明又是陷入那魔头所化的黑水之中,我也问过门中长辈,也托当日在场道友回去打听,但至今也没个头绪。”
玉离仙君并她座下那些徒儿又再度问起当日情景,重霄只能是如实道来,也竭力剖肠刮肚寻出哪怕一丝可能遗忘的细节。但说来讲去,于事实却始终无甚补益。
“不过无双道友道法高超,聪慧过人,想来定然不会有事。”
话虽这样说,重霄其实毫无把握。那鹤冲天的功法着实诡异,休说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无双虽则修为极高,但三个月过去都音讯全无,实在不是什么吉兆。
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说完,重霄几乎是落荒而逃。她委实不敢看玉离仙君忧郁的眼,也不敢看那些师弟师妹或期望或忧虑或燃烧着愤怒的脸,特别是那个新来的小师妹,一双眼早哭得通红,偏还咬着嘴唇竭力忍着,真个叫人没法看。
身后传来破空声,有人赶上来叫她:“重霄师姐,烦请留步。”
重霄回头,认得那秀眉俊眼的少女乃是无双的六师妹疏星,心里虽一咯噔,也还得停下等她,“师妹有什么事?”
疏星上来深施一礼,方才说道:“听说师姐长于阵法,各种变化稔熟于心,故此厚颜来求师姐襄助。”
重霄微微一愣,“师妹不必如此,我于阵法一道确有二三心得,师妹只管开口,我只要能帮得上,必定全力以赴。”
疏星笑了笑,“师姐这样讲,我便放心了。”星眸微垂,回望云下诸峰,“此事说来话长,师姐如若不弃,借一步说话可好?”
重霄点点头。话已出口,总不能一走了之,总得听她是何打算。只是……只怕她难免失望。想虽如此想,总归是按下思绪,跟着疏星重回小青峰,进得她房间,看她为自己沏出一盏茶,心中又不由生出一阵感慨。
仙家门人先习辟谷,口腹之欲最先舍弃。偏那时在小青峰上,玉离仙君带头爱那翠竹好颜色,喜以晨露煎茶,又配着几样精致点心,虽是不沾烟火,却也沾染凡尘。
她那时候刚能辟谷,却还免不了嘴馋,被玉离仙君一劝,就少不得要吃上一件再一件。玉离仙君脾气又好,教了功法便叫她们自己去悟,练得不好也不会生气,因此她也难免生出几分懈怠,得了闲要么去千仞峰顶看云海,要么去流河广煞晒太阳。
但无双不同。无双总是晨起三更,夜眠五更,一天里有六七个时辰都在练剑,一个时辰拿来打坐。她眼中非但没有翠竹山色玉盘珍馐,甚至都没有她自己。然她心中有万千丘壑,有天下苍生,这些年她凭那一刀一剑斩去多少邪魔——竟不是一意求得道登仙。
此般韧性,此般心境,她不是这代仙门第一,谁又是呢?
可惜,可惜。
重霄的神色变过几番,都在疏星眼里。
适才她说的那些话,疏星其实听过想过不止一遍。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心里知道过两天师姐就会回来,怎知过去一日两日,三日四日,十天半月,都不得师姐消息,这才晓得事情不对。
师姐往常出门,总是会定期报平安的。哪怕是遇着凶险……疏星从没见师姐真正遇上凶险,便是相见欢都不抵她一击之力,而且依重霄的说法,鹤冲天亦都不是她对手,想来就算魔尊亲至,师姐纵不能敌,总也跑得过罢?
那如何能被谁困住?是那鹤冲天临死一击么?便仿佛燃破灵府那般,与人同归于尽?那也不成,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师姐怎能就不明不白的没了?她不能答应。
门里典籍找过,长老问过,都说没瞧过没听说这样的功法或法宝。等到一个月过去,不止她们,师尊也很是着急,只是碍着魔界在旁虎视眈眈,多个秘境又有异动,委实无法抽出人手大张旗鼓去找。
何况能困住无双的东西,又岂是她们足以应对?因此掌门师叔倒是下了禁令,不许妄自行动。
便是她今日也是才刚回山,得着一点眉目,总不能轻易放过,此时叫住重霄也无非想能借多一点力,毕竟当代仙门之中,她亦是数得上的人物。
“不瞒师姐,大师姐的事我想了许久,只觉那么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就没了,便是后来真有什么……那也一定不在扶摇地界。但要将人幻影移形,或是法宝,或是阵法,要说是法宝,却没有持宝人也一道能杳无痕迹的。我也不信鹤冲天将死之人,还能奈何得了师姐,思来想去,无极宫倒是喜欢弄甚传送之法,有没有可能是那百里沧波同魔界勾结,提前布下了陷阱?”
重霄明白她的怀疑,百里沧波强摄凡人神魂一事,在修界也是掀起滔天大浪,若不是魔界随之开战,几处秘境又有不稳之相,实在是腾不出人手,否则早就要将他明正典刑。
但饶是如此,蓬莱还是牵头先审过他,当时她也曾到场,只听他是一口咬定受魔界蛊惑,一时糊涂方才盗宝,而后便是身不由己。
不过重霄不太肯信,只觉无极宫此番干系匪小,但他们那镜里乾坤最多送人过百里去,而无双出事后,她带着人将扶摇百里之内翻了个遍,也没寻着半点端倪。
况且当时情境,明摆着鹤冲天以为自己占尽上风,要说他是生性谨慎留了退路倒还说得过去,但提前布下这等陷阱似乎不必。但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重霄眉头微锁,“师妹怀疑跟阵法有关?我也这样想过,但这不太可能,阵法启动必有征兆,当时却没有灵气波动,后来我也又细细查过那片地方,的确是没有预先布置的痕迹。”
疏星面上并无失望,只道:“兴许不是修界的阵法呢?我听说魔修与我们不同,经脉逆行,功法倒练,当时又有众多魔修在场,魔气冲天,一时难以分辨出来也是有的。”
重霄不否认这种可能,事实上她也往这方面想过,“也有可能,但想必这种阵法——或者是什么旁的术法,在魔界亦是少见,否则修界也不会没人知道。何况若是魔修人人都会,绝非修界幸事,但……”
但此时此刻,对无双而言却算不上好事。疏星明白重霄想说的是什么,“假如真有,就算修界不知,清净天却总该有人知晓。”
重霄一愣,心道她不会是想闯大业乾阳宫吧?再一想又觉得有点离谱,那是何等地界,便是长一辈也不敢轻言来去,她记得这个师妹素来进退有度,应当是想到了什么旁的法子。
只听疏星接着说道:“当年一战后,不光魔尊千秋岁多年不出雪域,雪域亦久不现世,如今一旦卷土重来,却又一现即隐,其中定有缘故。我前日倒是遇着一人,从其口中知晓雪域入口隐现之地,纵无令行,也可借其交接薄弱处将身闪入,但我于阵法一道着实不精,因此不揣冒昧,欲借师姐纳音取象一用。”
纳音取象是重霄所炼法器,可助人寻到阵法薄弱之处,十有**能够成事,但每用一次,那玉花便要凋落一片,她素来爱惜,不肯轻用,更遑论借与他人。这且罢了,听她言外之意,分明是欲要只身前往。
“此是大事,师妹当报与仙君知晓。”
疏星叹了口气,“师尊分身无术,方才见过师姐,听说太初秘境跑出几只九翅狮猕兽,已经带了两位师兄又出门去了。”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也只是万一的机会,我也不知能否寻着师姐下落,但既有万一,那便不能不试,因此厚颜来请师姐助我。还望师姐……能够成全。”
既有万一,便不能不试。
当日在扶摇派内,无双亦是这样说法。她分明只一个人,却得背负着她们所有人生死。其实她是可以脱身的,以她的修为,要想脱身,实在轻而易举。不过想必她心中从无这等念头。
罢了。当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如今?
重霄沉默良久,霍然抬头,眉间带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不妨便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