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城内,人鬼混杂,妖氛魔影穿街过巷,夜行无忌。夜半子刻,正是此城最为喧阗之时。
城南一隅,一道身影飘然进入古宅深院,随即步入一方静室。室内窗棂洞开,月光如练,倾泻满室,映照出此身影面容——正是自鬼蜮九幽府脱困的钟离檀。
归途中,她体内的法力便逐渐复苏。她默念一道洁身咒,须臾间,褴褛道袍尘埃尽除,整洁如新。虎口处为曳影鞭所灼的焦痕亦随咒消失,唯余一抹浅淡印记。
怀中跃出一灵宠,身披白绒,犹如雪团,欢快地跃至窗台上,在月光下尽情翻滚嬉戏,不时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似在撒娇求宠。
钟离檀夸道:“适才做得很好。”
白团子打滚愈欢,口中“叽叽叽”地叫个不停,似在回应主人的夸赞。
此灵宠名叫白梧,是钟离檀多年前于明尘山脚拾得。说来奇妙,她本不喜毛茸茸之物,但初见白梧,它竟好似识得她,径自飞落在她臂上,亲昵地摩蹭。而她对这小梧鼠的亲昵之举,以及它发出的叽噪声竟毫无反感。
或许这便是缘分使然,她顺应天意,将白梧养在身边,而白梧因长年受山川灵气滋养,寿命得以绵延至今。
数十载来,她未强求白梧修炼,而任它顺应自然成长,是以白梧灵力低微,几不可感应。然正因此故,白梧才未被那九幽府主与黑蟒察觉,得以用啮齿磨断绳索,助钟离檀脱困。
钟离檀伸出食指,拂过白梧毛绒绒的肚皮。白梧翻身,抱着钟离檀指端嗅探,满是亲昵。
钟离檀语气温和:“歇息去吧,明日采露果予你吃。”
白梧雀跃不已,发出几声清脆的“叽叽”后,跃至窗台软垫上,蜷尾作枕,悠然入梦。
钟离檀则返身榻上,闭目凝神,进入打坐调息之境,周身氤氲出淡淡的金色柔光。
打坐之道,其要在于静心凝气,意守丹田,摒除万念,归心于寂。
心中无物,方能洞见真我。
钟离檀曾于飞瀑轰鸣中静坐参道,历七七四十九日不辍,终至入静步虚境,身如虚空,心若止水,超然物外。
然反观当下,打坐未逾片刻,心绪便已纷扰难安,周身所蕴的金光渐渐黯然,唯余一室清冷银辉,映照孤影,平添几分寂寥之意。
她不觉蹙眉,伸手探向后颈,方才涌动的奇异感觉犹然鲜明——初时,一股莫名的温热徐徐蔓延,旋即又掺入缕缕凉意,恍若祈夜槐冰冷的指腹掠过肌肤的触感再现。
冷,源自祈夜槐指间自带的凉意。
热,则是她肌肤自生的暖温。
钟离檀眉心皱痕渐深,手指抚过椎骨,并无特别触感,遑论摸出那七道劫痕。
她收回手,虽打坐心境已逝,但仍保持着盘膝而坐的端正身姿,仅微垂首,目光落于左手掌心,月光映出其间三枚清晰的漩涡纹。
师尊曾言,掌心涡纹,乃是修真界罕见至灵体的徽记。生而目启,半载则能步履言语,周岁心智已开。若自稚龄便入道门,其命格必属早登仙阙之列。
与祈夜槐交锋时,她正是瞥见此掌纹与后颈七劫,方收敛了杀意。
祈夜槐识得她,但她的记忆中并无此人,甚至无一个与之相似之人。
她的记忆有缺,十四岁前的往事,俱如烟云,不复回忆。
自她心识初启,即为紫微宗外山门徒。颈后七劫印记,犹如天命枷锁,昭示她终生难窥仙途,飞升无望。是以虽拥有天赋异禀的修真灵体,却也难获宗门殊遇。
岁月悠悠,十年转瞬。紫微宗迎来一桩前所未有的盛事。掌门净虚天师嫡传高徒姬钰,于明尘山巅悟道飞升,跻身仙列,仙号明尘。
此乃宗门立宗甲子以来,首位证道飞升者,亦是天下道门中修行神速,直抵渡劫大乘境的惊世奇才。
一时间,姬钰之名,如雷贯耳,修真界皆仰之如日月,奉为楷模。紫微宗亦因姬钰声名大噪,迎来鼎盛时期。
然则,盛极必衰,好景难长。越三载,净虚天师寿辰,姬钰临凡祝寿。却于万众瞩目之下,心性骤变,入魔弑师,震惊四座。
净虚天师身受重创,命悬一线,得数百修士合力,方将姬钰制伏。
此事一出,昔日对姬钰的赞誉尊崇,转瞬即化为无尽的辱骂唾弃。众议喧腾,皆言姬钰之所以能飞升神速,是因修习了魔道邪功。
净虚天师醒后,痛心疾首,自责教化有失,誓将秉公严惩此逆徒。遂将姬钰囚于玄极山巅封魔阵内,隔绝天地。并将此事上达天界,仙使临凡,夺姬钰仙籍,令宗门自行处置。
至于紫微宗后续是如何处置姬钰的,宗门内秘而不宣,外间更无从窥其究竟。此事成宗门之耻,众人皆讳而不言,唯余流言四起,风传姬钰仙身已殒,元神消散,魂归地府,永堕轮回。
自此,紫微宗辉煌不再。净虚天师重创未愈,三载后即仙逝,宗门风雨飘摇,一分为二,即云真宗与云霄宗,分别居于浩瀚东海之滨与巍峨西岭群山之间。
每隔七载,两宗弟子会重返紫微旧址,共襄合宗大典,缅怀古昔。
岁月如梭,百载光阴倏忽已逝。于俗世凡人而言,此已是漫漫一生,而于修真大乘者,不过流光瞬息耳。
往事如梦幻泡影,扰人心神,钟离檀徐徐阖眸。
此乃她奉师命寻找明尘仙君的第五年。
却已是她寻找姬钰的百年了。
......
翌日。孟青颖搀扶着醉态未消、步履踉跄的兰珂步入院中。
兰珂于朦胧酒意间,瞥见钟离檀正静坐于石桌一侧,饲喂白梧。晨曦轻洒,钟离檀周身若披金缕,熠熠生辉,光华夺目。
兰珂欣然展臂,朝钟离檀奔去,口中喊着:“大师姐~”
钟离檀未抬头,仅伸出一指抵在兰珂肩头,“饮酒无度,伤神损志,你当有所节制。”
兰珂“嗝”了一声,瘪嘴转身,投回孟青颖怀里。孟青颖伸手为她抚背顺气,“大师姐也是担心你。”
“昨儿,昨儿夜里也没见你拦着我啊。”兰珂小声咕哝。
孟青颖苦笑,她何尝没拦,分明是喝到兴头上的兰珂压根就拦不住。
饮至丙夜,兰珂豪情勃发,捋袖而起,踩在桌上与村民竞相斗酒。醉意深浓后,又在村民一声声“小仙子”的夸赞中迷失自我,施展起诸般本领。
或作连环后空翻,不慎跌入田埂成倒栽葱。
或喷火吐焰,将数名村民眉睫燎烧成灰。
又或弯弓射箭,惊得村中鸡鸭鹅群,四散纷飞,羽毛乱舞。
一番折腾至凌晨,村民皆见识到了兰珂的“神通广大”,再不敢劝她酒,纷纷请孟青颖速带她回城。
“好了,我带你去休息。”孟青颖抱起兰珂,准备带她回房。兰珂却忽然瞥见钟离檀置于桌上的手,瞬即挣脱怀抱,奔至桌边,盯着钟离檀手背问:“大师姐......你怎么受伤了?”
钟离檀看向虎口处的灼痕,犹疑须臾,还是将瘴妖为祈夜槐掳走之事相告,只是隐去了她亦被劫至九幽府,侥幸脱险的经过。
兰珂酒意尽散,坐上石凳,神色紧张地问:“祈夜槐?那个鬼王?她为何要劫走瘴妖?师姐,你身上可还有别处受伤?”
“无恙。”钟离檀问道,“你们可了解此人?”
孟青颖:“只听过其名号与些许传闻。此人似是六七年前自鬼蜮横空出世,行迹颇为神秘,鲜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
“六七年前......”兰珂喃喃一声,忽而拔高音调道,“六七前年,大师姐不正是在鬼蜮......”话未毕,孟青颖即以凛然眼神制止她往下说。
孟青颖望向钟离檀,见她神色如常,遂提议道:“师姐若想打探此人,或可往城中偕乐坊,寻那花妖秦欢颜,她自来是酆城消息最为灵通的。”
钟离檀默然,似在考虑。兰珂振振有词地表示:“偕乐坊那种乌烟瘴气之地,师姐必然是去不得的。便只能委屈委屈我了,我亲自跑一趟,将那秦娘子请来与师姐相见。”
兰珂心里敲的小算盘,响得白梧都听见了,它在啃露果的间隙,发出一声嘲弄的“叽”。
兰珂惯常与白梧不对付,一人一鼠时常掐架,她怒道:“你这白团子,‘叽’什么‘叽’。我告诉你,大师姐最疼的人是我,你靠边站去!”
白梧一听,果子也不吃了,尾摇如风,啮齿毕露,作势欲扑兰珂。
钟离檀一手按定白梧,一面对孟青颖道:“带阿珂回房休息。”
孟青颖颔首,随即连拖带拽,将犹自挥舞双臂与白梧隔空对骂的兰珂带回房。
钟离檀安抚好白梧后,入静室潜心修炼心法。
不觉间便至黄昏,天色沉暮。钟离檀睁眼,神识微动,城中的喧嚣声传入耳际。其间,尤以偕乐坊的热闹最甚。
顾名思义,偕乐坊是个寻欢作乐之地。坊主是位修炼高深的大妖,是以无论是凡人抑或妖邪鬼魅,入此坊者,皆需遵守坊中规矩,但求一时之欢,勿得滋生事端。
白日孟青颖的提议浮现于心,钟离檀素来不喜那种声色之地,那等场所,人或妖皆为酒色财气等**驱使,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恶浊腥膻气。
然而眼下瘴妖已为祈夜槐所掳,通过它找墨青麟的路已行不通,只能另寻它法。
踌躇须臾,她最终还是起身推门而出,步入夜色渐浓、人影憧憧的街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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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微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