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酆城偕乐坊合意楼。
墨青麟被重重绳索捆缚,与祈夜槐隔案对坐。
“你若有胆便解开我,咱俩堂堂正正打一场。”墨青鳞恶狠狠的眼神直刺向祈夜槐。
祈夜槐纤长的手指勾着杯柄,轻轻一晃,杯中酒液便随之回旋,而她面颊上的讥诮笑意亦如水面泛波,漾起涟漪:“堂堂正正?这词儿与你有丝毫干系吗?若你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又怎会趁本座不备,偷走‘槐’的灵体?”
墨青鳞忿然驳道:“什么叫偷?‘槐’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且看她在你身边,最终落得什么下场?数百年苦修,一朝化为乌有,魂消魄散,仅余一缕残识,勉强依附本体。我带走她,便是为了远离你这个不详的瘟鬼!”
祈夜槐重重置下杯盏,酒液四溅,“本座没兴趣与你耍嘴皮子,将‘槐’的灵体还来。”
“折了,扔了,化粉了,总之是不在了。”墨青鳞固执地偏过头去,颈间线条紧绷如弦。
祈夜槐倾身逼近,手指紧紧钳住她的下颌,将她愤懑扭转的脸庞强硬扳回,正对自己,“墨青鳞,你若一心求死,本座可以成全你。”
墨青鳞下颌泛出苍白,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心绪翻腾,眼底竟迅速凝聚起晶莹水光,旋即化作连串泪珠,簌簌滑落。
她猛地闭眼,任由泪水流淌,声音夹带着自暴自弃的绝望:“若要杀我,便速速动手!反正这世间也没人喜欢我,所有人都厌恶我,驱逐我,欲置我于死地。我也活够了,动手吧,杀了我,让我早日解脱。”
嘴上虽喊着不畏生死的大话,泪水却如断线珍珠,愈发急促地淌落,声音亦染上了哽咽,时断时续。
“凭......凭什么,我们三人分明是同时相识,凭什么你与‘槐’越来越要好,却将我挤到一旁。你二人好得不分彼此,我又算什么?我也曾视你们为友,真心相待,可到头来,我却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早知如此,我宁愿从未与你们相识!对!我根本就不稀罕认识你们!”
祈夜槐被她连绵不绝的哭喊搅得心烦意乱,终是松了手,不耐地低喝:“够了,别哭了。”
墨青鳞却好似孩童一般,无人理睬或许能自行平息,一旦获得丝毫注意,反倒变本加厉地展现委屈,哭声愈发响亮,乃至涕泪横流,鼻尖悬一晶莹的鼻涕泡,摇摇欲破,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祈夜槐面露嫌恶,不假思索,举杯便泼。酒水如注,淋湿墨青鳞面颊,与泪水交织成一片。
墨青鳞哭声戛然而止,仅片刻怔愣,便怒从心生,磨牙凿齿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恶鬼,我跟你拼了!”她奋力扭动着身躯,张口欲咬祈夜槐。
祈夜槐不紧不慢地支起腿,膝盖轻抵案沿,墨青鳞上身为长案所阻,任她如何扭动,也难以前进分毫。
一番徒劳后,她气喘吁吁,正欲痛骂一番祈夜槐解气,却见那恶鬼双臂环胸,别有深意地谛视着自己,缓缓说道:“往昔在鬼蜮时,你尚年幼,模样乖巧可爱,倒是有几分讨喜。”
墨青鳞哭声骤停,怔望着祈夜槐,眼眶红肿如桃,声音细若蚊蚋:“......真的吗?”
祈夜槐微微颔首,复又言道:“不过如今的你,甚讨人嫌,也是事实。”
墨青鳞一怔,面容瞬即扭曲,几欲显化原形,蛇信微张,欲喷未喷。
祈夜槐语气一转,恢复正色:“行了,本座无暇与你多做纠缠。安置好‘槐’后,本座还有诸多要事待办。交出来吧。”
墨青鳞蹙额锁眉,又渐渐舒展,如是再三,终是缓缓张嘴,一支裹于柔和气泡的槐枝,自她口际飘然浮出。
气泡微颤,将破未破之时,祈夜槐伸出手,稳稳接住它。她的指腹拂过槐枝粗粝的纹理,眸中流露出一缕眷念,旋即将它纳入怀中,起身欲走。
“祈夜槐!”墨青鳞急呼,却见那背影未有丝毫停留之意。
直到她愤然喊出“姬钰”二字,祈夜槐身形方才顿住,缓缓转身,眼色平淡地投向她,“哦,倒是险些忘了,那日喂给你的东西,是愮姑新炼的蛊,掺了本座的煞气。”
墨青鳞脸色骤变,低声啐骂:“那可恶的老巫婆!”
祈夜槐语声柔婉,宛若春花绽蕊,妍丽而含厉毒:“只要你守口如瓶,将本座的真实身份深藏于心,则此蛊安然蛰伏,不扰你分毫。
然一旦你动心起念,纵是瞬息迟疑,蛊毒即发,虽不毙命,却足以折磨致你眼瞎、耳聋、鼻失嗅、舌无味、肤无感,使你虽存活于世,却成为一具游离尘寰、无感无识的行尸走肉。”
“所以,想如何活着,全凭你自己选。”言罢,她身形一转,翩然而去。随着她的离开,笼罩于房内,隔绝内外声息的绝音咒亦悄然消解。
墨青鳞愕然须臾,旋即回神,身子扑上案,用嘴叼起酒杯,奋力一甩。那满载怒意的银杯疾射向门扉,狠狠撞在门楣上,发出一声闷响后,携着强大的反弹力飞回,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额际。
“祈夜......槐......我跟你.....没完。”墨青鳞被砸得头晕目眩,语调因剧痛而变形。痛楚未消,又一人步入房内。墨青鳞抬眼一扫,是钟离檀,又来一瘟神,心情愈加烦闷。
她微翻白眼,语气不善道:“你又是来追问姬钰行踪的?”话音落,腹中忽地翻江倒海,绞痛难耐,且愈演愈烈,显然是蛊虫感应到宿主心念而蠢蠢欲动。
她忍着痛意,每一字都似从牙缝中艰难挤出:“我之前便已说过......我虽认识姬钰,但早与她分道扬镳,我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你别再缠着我了。”
钟离檀眉眼静若止水,而语声间却含一缕若有若无的寥落,“我曾入鬼蜮找过她。”
“呵,只身闯鬼蜮?我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自寻死路呢?”墨青鳞讥笑一声,旋即眉峰紧束,若有所思,“慢着,你不是从我这儿才得知姬钰身在鬼蜮的吗?”
她扬眉睨视钟离檀,问道:“你何时去的鬼蜮?”
钟离檀:“七年前。”
墨青鳞眯眼沉思,随即以异色眼光审视钟离檀,“你找上我,大约始于三四年前......如此说来,你早知姬钰在鬼蜮,且亲自去寻过,那你这些年屡屡纠缠我作甚,吃饱了撑的么!”
钟离檀:“我于鬼蜮内,并未寻得她的踪迹。而你,是我多年追踪下来,唯一发现与她在鬼蜮有着紧密联系之人。”
墨青鳞翘起唇角,脸上洋溢着自得的神色:“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我是谁。”
不过这份得意转瞬便被钟离檀的询问所打断:“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
墨青鳞唯恐触动蛊虫,语速放得极缓:“这就得从她被地府放逐至鬼蜮时说起了......”
确认蛊虫无恙后,她才安心说道:“初入鬼蜮时,她不过是一缕微弱的幽魂,即便是鬼蜮中最不起眼的小鬼,也能轻易地踩上她一脚。加之她往昔风光时,树敌众多,仇怨缠身,那段时日,只有受辱逃亡的份儿。若非后来……”
说到这里,她话音微顿,眼神略一游移,随即继续道:“若非后来我及时出手相救,她早在鬼蜮死千八百回了。之后,我觉得鬼蜮的所谓历练不过尔尔,便决定离开。至于她此后境遇如何,我便不得而知了,兴许早已死在鬼蜮也说不定。”
墨青鳞话锋突转,好奇地望向钟离檀问:“话说回来,生魂入不得地府,你是如何得知姬钰被放逐至鬼蜮的?”
钟离檀未答,而是以平静真诚的语气说道:“若你当真曾救她于危难之中,我在此先谢过你。”
墨青麟额间微蹙。她生平听惯了讥嘲谩骂,此番“谢”字入耳,既觉生疏又感异样,她不由地挪动身子,低声嘀咕:“你又非她至亲好友,你道哪儿门子谢,莫名其妙。”
话甫一出口,她便若有所觉,眼神闪烁,顿悟道:“对啊,你又算不得她什么人,如此费劲找她作甚,甚至关心起她在鬼蜮的种种。”
钟离檀静默不语,任由墨青鳞探寻的目光往来穿梭于脸上。
“你......莫不是喜欢她吧?”墨青鳞试探性地问。
钟离檀的缄默,落入墨青鳞眼中,宛若洪钟未鸣而意已昭然,无疑是最嘹亮的回应。她不禁愕然失声,语气盛满不可置信与震惊:“天呐,你这是何等的……眼光不济?我告诉你,但凡接近她的人,必遭不幸。她这人命薄,不但自伤,更克旁人。且还是个忘恩背义的白眼狼,冷酷无情的家伙......”
钟离檀攒眉,试图打断墨青麟:“别说了。”
而墨青麟如入无人之境,犹自喋喋不休,言辞愈发尖酸刻薄。
“我让你住口。”钟离檀终是忍无可忍,冷声喝止。刹那间,屋内风起云涌,纱幕狂舞,窗纱猎猎有声。
墨青麟被骤起的狂风席卷,发丝飞舞,凌乱蔽面。待她频频甩头且挤眉弄眼,终将那遮眼发丝撇去,定眼一瞧,室内哪还有人影,只余下一片纷乱。
“一个二个的都有病,跑来折磨我!我这是进了疯子窝了,真是有病!”墨青麟冲着那空荡荡的门际,破口大骂。
钟离檀走向合意楼巅。市廛喧嚣,尘嚣互闻,独此楼颠,尚存一缕幽静。然当她踏上露台,却见一身影已先她一步,占据了这片清净地。
她望向那居中凉榻,祈夜槐正恬然倚卧其上,青丝若墨,滑如绸帛,倾泻于肩背之间。一袭薄裳裹身,尽显如山峦般起伏有致的绰约身姿。微风过处,轻纱衣袂飘拂,如烟似雾,于夜色里悠然浮沉。
祈夜槐回首望来,醉意微醺的眼与钟离檀的目光不期而遇。
两双眸子,一者含醉带笑,一者清澈若镜。
于斯时,于暗夜,遥遥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