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膳之际,祈夜槐许是因昨夜没睡好,又嫌早膳难吃,故而面容阴沉,周身发散出低郁气息。
兰珂都不敢拿正眼瞧她,只敢借喝粥之时,以碗沿为遮掩,偷眼观瞧,眼中既有好奇又掺畏怯。
祈夜槐忍了片刻,见这小姑娘还在偷瞄,不由眉端下压,掀唇道:“有话便直说。”
兰珂眼神四处游移,踌躇片刻道:“祈夜府主,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祈夜槐冷淡回应:“既觉不当问,便不要问。”
“......”
瞥见小姑娘吃瘪的表情,祈夜槐心情愉悦了几分,勉为其难道:“罢了,你问吧。”
兰珂连忙正襟危坐,双手规矩地叠放在桌面,那姿态,活像昔日于宗门学堂受业时,“有个传言,说你曾在偕乐坊袭击了一队云霄宗弟子,这队人伤亡惨重,其中还有一人被剖了金丹,此事是真的吗?”
祈夜槐微眯眼,似在回想,随后漫不经心地答:“哦,这事啊,是真的,也确是本座所为。怎地?莫非你想替你那友宗师兄们,讨回公道?”
兰珂身子后仰,双手连连摆动,面露憎恶道:“友宗?师兄?哼,他们可从不把咱们云真宗当自己人。云霄宗那些人,走路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每每两宗切磋比试,他们不是使阴招就是下毒手,我对他们只有厌恶,没有半点同情。
我提此事,是因我们马上要去一元堂,那里毕竟是云霄宗的地盘,所以府主你还是低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为好。”
“呵,暴露身份又如何?莫说杀他云霄宗人就跟碾死一只蝼蚁这般简单,他们纵是识出本座,也只有低头耷脑,老老实实躲着走的份。”
祈夜槐哂然说罢,目光扫过桌上四人,吊长语调问:“你们可知,当年云霄宗为何肯咽下这口窝囊气?不敢轻易来寻本座晦气?”
兰珂表现得最为好奇,孟青颖则保持着礼貌性的倾听,而秦欢颜只顾一手托腮,眼眸含笑,注视桌边闭目静坐的钟离檀。
兰珂:“难道不是因那晚无人目击事发,云霄宗弟子或伤或亡,事后难以复原事件全貌,且无确凿证据指向府主你,此事才不了了之的吗?”
祈夜槐轻嗤一声:“冠冕堂皇的狗屁借口。”
兰珂心中好奇更甚,前倾身子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夜槐慢悠悠地说道:“那晚本座不过是寻了个僻静地喝酒,不料恰巧撞破了他们干的龌龊勾当。本座还未计较他们扰了本座清静,他们倒好,竟想杀本座灭口,简直是活腻了,找死。”
“勾当?什么勾当?”兰珂忙不迭追问。
祈夜槐睃视秦欢颜一眼,语含深长道:“此则不得不提到酆城那一年间,众多妖族莫名失踪之事。”
秦欢颜毕竟身为妖族一员,闻此言,当即收回了痴望钟离檀的目光,转视祈夜槐:“怎么,莫非当年此事与云霄宗有关?”
祈夜槐:“何止有关,云霄宗便是此事的幕后黑手,那些失踪的妖物皆为其所杀,妖丹被剖。本座撞见时,他们正是在与人交易妖丹。”
“砰——”秦欢颜一掌重重拍击桌面,震得屋宇微颤,微尘簌簌。
她浑身散出浓郁且凌厉的花氛,乃是情绪激荡下,不自觉溢出的妖力。紧接着,一连串市井俚俗,污言秽语她齿牙间喷薄而出。
兰珂先是被惊吓一跳,继而目光炯炯,凝神谛听。孟青颖迅疾伸出双手,捂紧她耳朵,不许她乱学。
钟离檀亦为这猝然声响扰动,缓缓睁眼。秦欢颜此刻已然顾不得在她面前维系多日的端雅形象,口若悬河,怒骂不绝,并扬言记下了这笔帐,日后定要向云霄宗讨回。
“云霄宗之所以不敢找本座麻烦,便是畏惧事态扩大,致使此事曝光。”
祈夜槐对秦欢颜语色平淡地说道:“你若想为你族类报仇,那可就要抓紧了,毕竟真相这东西,世间本就无多少人在意,甚至久而久之,还会被扭曲成截然相反的模样。”
秦欢颜怒火未熄,没好气道:“用不着你说,我知道。”
兰珂亦是大感愤慨:“云霄宗那些人,简直是我道门之耻!披人皮而怀兽心,不,有的野兽都比他们知廉耻!”
兰珂自幼入云真宗,师事宗主南善文,所受教诲是:世间众生,无论是凡夫俗子,抑或妖魅鬼怪,皆非一概而论,而是善恶并存。
吾辈除妖降魔,唯针对于作恶多端之徒。而若有同为玄门中人堕落为恶,亦不可因身份相近而有所偏袒。
秦欢颜轻拍兰珂肩头,称她远胜那些表面光鲜、内心却藏污纳垢的玄门修士。并嘱咐兰珂等会多盯着点自己,以免她按捺不住,一把火将一元堂烧了。
兰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即若有所思,目光转向祈夜槐,问道:“话说回来,与云霄宗交易妖丹的人是谁?他们收集如此多妖丹做什么?”
祈夜槐:“本座与云霄宗那些废物动手时,那人倒是机灵,脚底抹油,溜了。”
此时,一直静默不语的钟离檀突然开口道:“昔年碧荧岛,曾遭逢一场浩劫,一夜之间,几被屠岛。岛中群妖,妖丹被剖,山川草木之灵晶,亦被劫掠一空,更有诸般精怪,异核被夺。”
孟青颖亦知悉此事。碧荧岛紧邻东海之滨,本是一片祥和之地,不料突遭大难,云真宗闻讯,曾遣人登岛调查,但终因线索渺渺,未能查出此惨祸源流及幕后黑手,亦不明其动机所在。
“妖丹乃妖族力量核心,犹如修真者的金丹。灵晶则是灵类聚敛天地灵气的容器。而精怪异核,亦是其能量的根本所在。”
孟青颖语气凝重,推测道:“师姐之意,莫非那与云霄宗交易妖丹的势力,即昔日碧荧岛惨祸的元凶?他们或许正于九州四海,大肆搜集精灵妖怪的能量核。”
此言一出,一股森寒的阴谋气息悄然弥漫开来,秦欢颜幽幽说道:“若真如此,世间万物,又岂止精灵妖怪?尚有人类、魔族、幽冥鬼众,乃至九天之上的仙族。”
兰珂被这番话惊得周身泛起层层细密肤粟,她正欲开口,却被祈夜槐冰冷不耐的声音截断:“无论那暗中势力有何野心图谋,皆与本座无关,本座亦无兴趣探究。你们若欲揭开其真面目,粉碎阴谋,护佑世间安宁,那也是来日之事,咱们此行是前往蛇泽,该启程了。”
秦欢颜瞪视祈夜槐,忿然道:“你这冷酷无情的死鬼!莫忘了,你亦是鬼众之一。若他们当真野心勃勃,将世间众族类视作目标,终有一日也会找上你,将你魂珠剖了去。”
祈夜槐阴恻恻地冷笑:“他们若真有这个能耐,便尽管来。本座倒要瞧瞧,是他们能取本座魂珠,还是本座将他们一个个生吞活剥了。”
“先专注眼前之事,动身吧。”钟离檀起身,一语终止这场交谈。
而后,五人来到一元堂,钟离檀出示身份信物,接待者便将她们迎入堂中,并未对随行诸人身份多加盘问,仅请她们于阵阁前庭稍候,他前去通报阁中守阵人,开启阵法。
兰珂虽非初访水月城,但对一元堂却是首次踏足,心怀新奇,于庭中四下闲逛。然不久,她便神色慌张地奔还,双手捂住胸口,心有余悸地喘息道:“吓死我了,刚才在拐角冷不丁撞上一怪人,吓我一跳。”
孟青颖细致审视兰珂周身,温声问:“没事吧?”
兰珂摇了摇头,稍定心神后,忽然抬手指向庭中一隅,“就是他,那个怪人!”
几人循其所指望去,只见一男子身着曳地灰袍,手持扫帚,正于树下清扫落叶。
灰袍人身量很高,却显得异常佝偻,头顶仅有几绺疏发,余下大片斑驳秃斑,覆盖着细碎白屑。挥帚间,偶露出半边面容,其上瘢痕交错,扭曲可怖。
观其模样,不过是堂中一扫地仆役,几人遂相继收回目光。
然而祈夜槐却察觉到,那灰袍男人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偷窥她,目光中潜藏着某种深意。
她迈步上前,扬手一挥,那人裹身长袍即滑落于地,仅余的单薄里衣难掩瘦骨嶙峋的干瘪身躯。
而那张脸,更是曝于日下,无所遁藏。眉毛全无,唯余一对窄细双目,面颈之间,遍布灼伤瘢痕。
灰袍人神色大骇,慌忙中瞥视祈夜槐一眼,旋即低首垂目,慌慌张张拾取灰袍,紧紧裹住全身。
“若这对眼珠子不想要了,大可再偷窥本座试试。”祈夜槐冷声警告。
灰袍人身躯剧震,怀抱扫帚仓皇逃离。
恰此时,阵法楼阁大门开启,钟离檀淡声唤道:“该走了。”
祈夜槐盯着灰袍人的遁影,冷嗤一声,旋即与众人步入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