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西南一带有一株神木。
神木不长叶,也不开花,其上却有梵文满布,枯朽之气深重,一眼望去,犹如死地。
但有人说,他远远看着那株神木时,曾在其间看见过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白,墨发垂肩,金色双眸不似常人。他站在枝桠上,侧身倚着树干,宛若谪仙人。
许多人都说,那是神仙。
其实并没有人确认过他到底是不是神仙,但只要有第一个人咬定那是神仙,就会有越来越多人都说那是神仙,久而久之,哪怕不是神仙,也被生生供成神仙了。
而神仙神通广大,能起死回生。神仙慈悲无量,能拯救苍生。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当枯木上住了个神仙的说法传出来,就会有人求到神仙跟前去,起初是求他帮忙,后来便求他救命。
而一旦有第一个人的愿望被实现,就会有第二个人生出贪念。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说,寄居在神木之上的神仙有求必应,且十分灵验,只要诚心跪拜相求,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那时恰逢有个叫莞州的地方遇上了天灾,暴雨冲垮了山石,堤坝也被冲毁,偌大的山石狠砸下来,猛烈的洪水汹涌而来,一时间百姓慌乱奔逃,惨叫和求救声此起彼伏,恸哭声不止。
天灾之下,莞州百姓无一生还。
死在其中的人形形色色,老人男丁,妇孺孩子,还能被后世记得名字的屈指可数,满地的尸首残骸却数不胜数。
但正如有的人活着却想死一样,有的人死了也想活过来。
有个妇人半抱半拖着自己的孩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庆幸自己和孩子在这场无人生还的天灾下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她的孩子脑袋被石头砸了个血淋淋的窟窿,怎么堵也没有用,血水汩汩往外冒,仿佛流不尽似的。
于是她带着那个不足四岁的孩子到处寻医问药,可是没有人肯帮她,无论她怎么哭求,那些人也只是冷漠地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人为她停留哪怕一瞬。
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了与那株神木有关的传闻。
凡人不救她,神仙一定会救她的,她这么想。
她在那株神木前跪了好几个日夜,终于求得神仙现身。她求神仙救救她的孩子,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神仙并没有回答她救还是不救,而是问她:“你为何不求我救你?”
妇人磕头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怔住了,眼睛里无端流出两行血泪来。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求求你……救救我的吉儿……救救我的吉儿……”
求求你。
救救我的吉儿。
她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声音又小又悲哀。
神仙听着她的哀求,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若是救他,我会死的。”
“求求你……救救我的吉儿……”
那妇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神仙说的话,只依然重复着同样的话,深埋在手掌里的脸也没有抬起来过。
神仙一语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听着她的哭求,神情不见半丝不耐烦,连眉都没皱一下。
他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曾告诉他,所有一切外物都可以舍去,人间最为难得的——
是诚心。
「诚恳之人,当有好的结局。不过,那只是少数而已。」
他想起这句话时,下一刻,人便从枯朽的枝桠上消失,出现在那妇人面前。
他的身影半虚半实,如将散未散的云雾一般,声音也是微冷的。
“我只能救他,不能救你,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
妇人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苍迈的脸上泪痕未干。她张了张干裂的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对着眼前的神仙,弯身又是一拜。
而这一拜,便再也没有起身。
参天的枯树之下,再没有什么妇人,只有一个仿佛笼在云雾之下不真切的身影,以及一个跪在地上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脑袋上依然不断流着汩汩鲜血,那些鲜红的血水顺着地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流进了枯树的根系。
每有一分血水流入,枯树之上的梵文就亮起一处,直到满树都亮起诡谲的金光,那孩子头上的血窟窿也渐渐愈合,不再往外冒血。
传闻中,人人都说那是株神木,但其实只要是亲到过此处的人,看见这一派枯朽的景象,都不会觉得这样一株枯木会是神木。
但这一日,若是有人亲眼见到了这金光四溢的景象,定然会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就是神木。
而神木之上的人,自然就是神仙。
于是也正是那一日,谢尘飞升,受天赐字为尘。仙号无息。
***
“所以是那个时候,那个妇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已死之人却不自知,确实令人唏嘘。”宁闻生忍不住惋惜道。
“不过,你既然已经答应救她的孩子,那先前为什么说你没救他呢?而且,你知道她们都死于天灾,又为什么说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谢尘前后的话自相矛盾,但宁闻生语气却不是质问,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疑问语气。
像是他知道谢尘并没有骗他,而是另有别情。
“我确实是想救他,但并未成功。”
宁闻生不知怎么竟莫名松了口气,笑道:“起死回生这种事,果然是做不到的吧。”
谢尘却道:“并非是做不到,而是因为云都来了人,阻止了我。”
宁闻生倏然愣住,而后才问:“所以你是真的打算……一命换一命吗?”
谢尘不置可否。
宁闻生眉心蹙着,小声又问:“如果救活他,你真的会死吗?”
谢尘看着他,默了一瞬张了唇道:“会。”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宁闻生心下一动,忽然有些庆幸,庆幸那个孩子没有活过来。
但是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看向谢尘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心虚。
迫切想要转移话题,宁闻生偏了下眼,再次开口:“你说阻止你的人是从云都来的,是哪位神仙?”
“东君。”谢尘答道,又补了一句,“不过你应当不知道她,她掌管云都众仙仙职,在云都极有威望。”
“那岂不是很厉害!”
宁闻生心想,能给云都的神仙分派职务,不就是顶头上司?
宁闻生光听见了谢尘后面的话,完全没将那句“不过你应当不知道她”放在心上,也就更没有深想为什么谢尘会一言断定他不知道这位叫东君的神仙。
“那你是不是也得听她的啊?”宁闻生好奇问道。
“是。云都相关事宜,没有谁不听她的,我也非例外。”
听着倒没有半点不服气,宁闻生更好奇了。
“这位东君,是什么样的人?”
他想,谢尘看着就不像是愿意受制于人的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听命的,这位叫东君的神仙必然不一般。
谢尘却没有对此作出评判,只道:“若日后你到云都,亲眼见到她时,就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亲眼见到?”宁闻生指着自己,半是怀疑半是兴奋,“凡人也能去云都见神仙吗?”
“云都没有禁止凡人踏足的规定。”谢尘道。
这话确实是真的,但其实他只说了一半。
云都确实从来没有明令禁止凡人踏足,但也从来没有凡人踏足过云都。因为从来无人踏足,自然也不需要什么规定去禁止。
但宁闻生想不到这么多,反而开始打起算盘来。
“上仙。”宁闻生弯着眼笑,“你回云都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
谢尘眸光垂落在他身上:“我可只说过允你一事。”
言外之意,这是第二件了,不归我管。
但宁闻生怎么肯轻易罢休,当即就双手合握,语带祈求:“上仙,你就顺手捎上我吧,我真的很想去云都,想看看你说的东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谢尘没有立即拒绝,而是问:“云都神仙众多,你为何偏要见她?”
“嘿。”宁闻生又是一笑,直言道,“因为我想看看能让你都尊敬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关东君,谢尘其实说的并不多,仅凭那只言片语,也就只能得出“东君很厉害,谁都得听她的”这个结论来,但宁闻生却用了“尊敬”这样的字眼。
而这正中谢尘下怀,他唇边溢出一抹笑,评价道:“你很诚实。”
宁闻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神仙直来直去的称赞,不但不羞,还忍不住高兴得意,甚至有点儿忘了形。
他笑问道:“那……看在我这么诚实的份儿上,上仙,你可是要答应带我去云都了?”
谢尘唇边的笑更深了些:“这是允你的第二件事。”
得了允准,宁闻生当即一起身,有模有样地冲谢尘一拜,话中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多谢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