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寒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万籁俱寂的感觉了。
东林公墓曾经有个最大的卖点,就是它引以为傲的绿化面积。园子里松柏长翠,几个步道两旁的树犹如擎盖,大太阳的日子里都能遮天蔽日,只在行道上漏下细碎的光阴。
这样的环境,一大清早向来鸟鸣啁啾,能把隔壁二殡宿舍里的燕惊寒大早上六点就吵醒。
可现在,东林公墓里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
整个公墓都笼罩在一中潮湿黏糊的空气中,混合着一种青草折腰树木断枝的草木香,不清淡,浓稠地黏在鼻腔里,味道大得有些发腥。水汽太大了,燕惊寒有点呼吸困难,觉得再在这样的空气里喘两口气,他都要进化出鳃了。
海沽出现这种大雾天气向来是在秋末冬初,可现在才四月初,正是风大的时候。这要是平时,燕惊寒宁可相信这是沙尘暴也不会觉得这是大雾。
一排一排的墓碑的轮廓就在浓郁的雾气中整整齐齐朝后陈列开来,一张一张的黑白遗像上,只剩下白团团的脸,黑漆漆的眼。
成百上千颗黑眼珠子洞穿浓雾,死死盯着闯进他们领地的不速之客。
燕惊寒面无表情往前走,黑眼珠子就好像滴溜溜转,跟着他的往前走的步伐朝前走。
没有陈霁,也没有什么刚才进来的割草工人。
燕惊寒顺着公墓的步道拾级而上,只听得见自己鞋底踏在石阶上那种闷响。
他慢慢往上走着,一边打开手机瞧了一眼,果然没信号了。翻开和陈霁的聊天框,“正在输入”依然闪烁个不停。
燕大师冷笑一下,撇撇嘴,收起了手机。
这鬼地方,本来各个墓碑设计得都差不多,现在又起了浓雾,感觉到处长得好像都一样。这要怎么把陈霁那鬼见鬼爱的小红绕肉从这里头找出来。
燕惊寒再次环顾一周,所有的墓碑还是整齐坐落在浓雾中,露出一个个不那么显眼的轮廓——这就算不起雾也分不清哪是哪啊。
他不再企图找路,直接登上台阶走到一排墓碑跟前,随机挑选了一个看得顺眼的,停在了它面前。
一排排墓碑上的黑眼珠子“唰”地全都转了向,直勾勾盯着停下来的燕惊寒。
正对面的墓碑上贴着一张的遗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从浓雾里显现出来,冲着燕惊寒微笑。笑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动的却只有嘴角,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子还是那样死死盯着燕惊寒。
燕惊寒抱着胳膊,跟老头大眼瞪小眼,忽然觉得这种眼睛好像有点熟悉。
老头瞪了半天眼,看面前的燕惊寒好像既没有大惊失色,也没有企图逃跑,他那张瞪眼微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怎会如此”的荒谬感。
燕惊寒“哼”了一声,也呲牙冲着那老头笑了一下,很假很敷衍。
老头神色怨毒地敛了笑容,照片的颜色越发浅淡,逐渐消失不见了。
墓碑的主人在墓碑上消失了。
那他不在墓里,能在哪里呢?
燕惊寒等了一阵,忽然意识到这墓主人是个老头,死后估计和生前行动一样缓慢,终于露出了等不下去的神色。他抬起手来,冲着面前的墓碑上拍了三下:“这位爷爷,您能快点儿吗?找您有点儿事儿要问,劳驾您赶紧出来!”
慢吞吞从坟里爬出来的老头惊呆了,呼啦一下从墓里涌了出来。燕惊寒当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头涌出来的时候好像游戏NPC穿模啊!
老头刚爬出来,盯着燕惊寒看了两秒钟,忽然浑身发起抖来。老头面目扭曲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响彻云霄,整个东林公墓都被他震了三震。
燕惊寒从没听过老头尖叫,更没见过这种开水壶成精一样的老头尖叫,一脸戒备,觉得这家伙要放什么大招。
老头嚎完,迅速跟商场大门口的大充气模型放气一样瘪了下去,一头钻进了他墓里。
还挺惊恐万状的。
燕惊寒:“……”
你跑什么啊!我不是说找你有事要问呢!
他上前去又拍了两下墓碑,一点反应都没有,连遗照都直接变成了不会动的那种,好像他根本就没作过祟。
燕惊寒气急败坏,连喊带叫地拍了一整排墓碑,别说出来理他的,连一个转黑眼珠子盯着他看的都没有了。
遗照上的表情甚至看着还挺纯良的。
燕惊寒一手按着一块墓碑,一手揣在兜里,从后槽牙挤出一声无语的冷笑——都他给气乐了,不是着急忙慌请着他进来吗?别说能打的了,连个在他跟前能说话的货色都没有。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画好的符箓来,上面的红色笔迹已经有点泛褐了。这是跟上回送陈博士的那一大沓符箓一起画的,陈霁日常生活用不上这样的符,燕惊寒就自己留下了。这一批符箓,燕惊寒为表诚意,没用朱砂,全是他自己的指尖血。
燕惊寒二指夹着符箓,在湿气弥漫的空气里抖了一下,那符纸就无风自燃起来。燕大师盯着墓碑上的生卒年念念有词了几句,手指上夹着的黄符很快烧干净了,在这样浓重的雾气里,纸灰竟然还飘飘扬扬飞了起来。
随着纸灰的散落,墓里哆哆嗦嗦钻出个人影来。
是个瘦弱的年轻姑娘。
女孩儿害怕得牙齿打架,紧紧黏着墓碑不敢撒手。
“姐姐劳驾问一句……”
燕惊寒的话还没说完呢,那姑娘眼泪汪汪地死死搂着墓碑,嗷嗷哭了起来:“杀人……啊不,杀鬼啦!!!”
看她的生卒年月,刚死没两天,意识竟然还挺清醒的,甚至知道自己死了。
就是情绪好像不太稳定。
爱哭鬼哭得燕惊寒脑瓜子嗡嗡的,一个头两个大。他绝望地抹了一把脸,蹲在了哭得直哆嗦的爱哭鬼旁边:“不杀鬼,不杀鬼,就是想问你点事。”
这话说得爱哭鬼更害怕了,她又哭又喊直想往自己墓里钻,嘴里叽里呱啦含糊不清念叨着:“我要回骨灰盒,我要回骨灰盒……我还要看两眼我爸妈……”
她在这吭哧吭哧刨了半天也搬不开墓前的石板,哭得精疲力尽,跌坐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跟个大狗子一样蹲坐在她旁边的燕惊寒,又连滚带爬黏到自己墓碑上了。
燕惊寒蹲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默默递过去了一张面巾纸。
爱哭鬼抽抽搭搭哽住了,看着面巾纸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燕惊寒见她还是害怕,稍微直起来了点身,打算把纸巾直接递到她手里。
他一动,爱哭鬼就尖声哭叫起来,涕泗横流间,吹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鼻涕泡。
哭声跟捏住嗓子一样停下来了。
燕惊寒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很礼貌憋住了,一把将纸巾塞到了女生手里。
“谢谢……”爱哭鬼擦干净了鼻涕眼泪,一抽一抽把纸团攥进了手里。
“没事,不用攥着,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垃圾桶了,我帮你扔。”燕惊寒心想着女鬼还挺有公德的,死了都知道不能乱扔垃圾,“我看了你的墓碑,你叫乔源源对吗?今天是清明,你是在等你爸妈来给你扫墓吗?”
爱哭鬼还抽抽着,贴着墓碑点了点头。
“现在公墓里这样,你爸妈恐怕是进不来了,就算进来也会有危险。”燕惊寒蹲在她旁边,见她还在吸溜鼻涕,又抽出几张纸巾来递给她,循循善诱,“这个公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乔源源像考拉一样抱在墓碑上,手里攥着燕惊寒给她的纸巾,抽抽噎噎盯着燕惊寒,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我和你保证,我保证能让你见到你爸妈。”燕惊寒觉得再凑近,她恐怕又要哭叫,挪着往旁边蹲了蹲,“你现在感到害怕、感到有杀气都是因为我八字特殊,这样的八字产生的体质,会有避邪驱恶之效,并不是我想要伤害你。”
“应该变成这样没有多久。”乔源源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又擤过一次鼻涕后,终于能正常开口说话了,“我只记得我旁边来了两三家人扫墓,然后忽然就起雾了,那几个人都很害怕,全跑了。我觉得很不舒服,头很疼,心情也特别糟糕……”
她两眼放空,和见到燕惊寒时不一样的一种恐惧逐渐占据了她的脸庞:“我觉得很怨恨……为什么死的是我自己,我好想找一个人替我去死啊……我怎么会这样想!”
燕惊寒煞有介事地给满脸愧疚的乔源源分析:“你以前会这样想吗?”
乔源源摇头。
“那不就结了!”燕惊寒一拍巴掌,振振有词,“肯定是让公墓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个人想要控制你,为他所用,又不是你的错。”
乔源源怯怯瞥了燕惊寒一眼:“那我后面还这样想怎么办?”
“没关系,你打不过我。”生怕乔源源不相信似的,燕惊寒又郑重其事补充道,“有我看着你,你估计也没那么大本事去害别人。”
谢谢,真是有被安慰到呢。乔源源心想。
“行了,说正事——今天早上来了这么多扫墓的,你有没有看见这么一个男生。”燕惊寒比比划划回忆起来,“长得挺好看的,很白,丹凤眼,戴个无框眼镜,右眼正下方有一颗泪痣。弱不禁风的,一看学习就很好的样子。”
“见过,他们是好大一群人一起来的。”乔源源精神状态都稳定了,甚至有一点雀跃,“确实长得很好看,非常赏心悦目!”
“是吧!你也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对吧!”陈霁被夸了,燕惊寒深感与有荣焉,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一丝丝炫耀的味道。
乔源源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气息,飞快瞥了一眼燕惊寒,飞起了一边眉毛,提醒燕惊寒:“他们应该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哦哦哦,可是我看着公墓里面长得好像都差不多啊,能劳驾您带个路吗?”燕惊寒从巨大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几下就叠成个人形,“你现在是魂魄状态,很不稳定,见了我觉得不舒服也正常。现在没有好的魂魄载体,你就先委屈委屈,附到这个纸人上吧。”
燕惊寒把小黄纸人虚空往乔源源的背后一拍,乔源源立马被吸附到了纸人上。纸人乔源源被燕惊寒搁在了肩膀上,她蹦蹦跶跶从燕惊寒的左肩跳到了右肩,魂魄有了凭依之处,确实感觉舒服多了,面对燕惊寒的时候那种要死要活的恐惧感也小了不少。
“行了,走咯。”燕惊寒一撑膝盖跳了起来,没站稳朝前踉跄了好几步。
刚附上黄纸的乔源源顿觉地动山摇,神魂俱震,感觉魂儿要被从纸人里重新晃出去了,忙不迭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蹲久了腿麻。”
乔源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