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洛疑星就在大竹坡住了下来,还是那栋宿舍楼,只是位置稍微变了变,从二楼跑到了叶井梧隔壁,理由是这样更方便一些——整栋宿舍楼常住的其实就叶井梧一个人,因而楼里的大多数设施都是样子货,热水器是莫得的,水房在一楼尽头,不过只有一个水龙头可以正常工作。用电也是,也不知道当初建这楼的时候是不是经费不足,二楼该装插座的地方空空荡荡,只有一楼的几个房间有电。
当初叶井梧住进这里,着实花了太久时间来适应。
救护站的其他人员基本都是本地人——废话,哪个外地人脑子坏掉了跟他一样跑来这里——因而也就看不上这磕碜宿舍,下班就回自己家,空荡荡的一栋楼就他一个人,农村又没有夜生活,太阳一落山就一片黑,连个路灯都没有,半夜想去趟厕所,好家伙,开着手机手电筒出门,山间冷飕飕的夜风一吹,头顶半死不活的灯一闪,不知名小动物一叫,再配上一排紧闭着只有门牌号的宿舍门,还有灯泡坏掉了的厕所……叶井梧觉得他特么不是在住宿舍,他是在鬼屋求生。
——怎么了,谁说医生就不能怕鬼了?他不怕血淋淋的东西,但是鬼魂什么的照样怕啊!
除了宿舍,吃穿用度也都是问题。吃饭么,外卖当然是没有的,叶井梧自己会做饭,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面油菜肉调料……不好意思,村里莫得,麻烦去镇上买;穿倒好说,他不需要太多衣服,就是照顾动物、进山里转都很容易搞脏,只能手洗;洗澡……就更痛苦了,没浴室没热水器更没澡堂,他又不好意思去别人家里蹭浴室(顺便说一句,有浴室的是极少数),只能去镇上澡堂洗,然而来来回回太麻烦,再说澡堂也要钱的好不好,手头紧的叶井梧就只能有空多烧点热水,装在桶里或者找个盆,将就着洗洗。唯一能给人安慰的大概是,即使在极为偏僻的大竹坡,网线也已经接通了,有WIFI可以用……
总而言之,还是很辛苦的。不过相较于医院里那种疲惫,其实还是大不一样的,叶井梧在这儿待了快一年,精气神好了无数倍,再也不像还在医院时那样像具会走路会说话的尸体了——手头没钱穷到吃土的时候除外。
如此艰苦卓绝的生活,叶井梧寻思洛疑星多少会有怨言,毕竟青年看上去还挺……稚气的,不大能吃苦的样子。然而出乎意料的,洛疑星适应得极为良好,倒不如说有点过头了,撒欢似的到处跑,饭点他四处找人,愣是找不到,电话还打不通,好半天之后才一身泥点子地回来,晚上睡觉也是,他十点多寻思去厕所的时候找个伴儿,敲门没人应声,推开门,空无一人——他魂都要吓没了,打电话发现洛疑星的手机就丢在床上……最后第二天早上才重新见到洛疑星,说是去山里了……
这可能就是妖类的强大之处吧。叶井梧表示很心累。
说起来,洛疑星的原形是什么来着?他咬着筷子出神,段庭霜没告诉他这个,还让他自己猜——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咋了,不好喝吗?”马姐边掸围裙边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我手艺退步了?”
“没啊,”他回过神,赶紧低头抿了口菌汤,“很好喝!”
一旁的洛疑星正“咕嘟咕嘟”喝得认真,眼看着半碗都下肚了。
——马姐也是救护站的工作人员,家就在大竹坡。虽说是“姐”,但其实已经四十多岁,跟他自家老妈快一个岁数了,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另一个同事天天“马姐”“马姐”地喊,他下意识就跟着这么叫了。
马姐的丈夫是守林员,去巡山的时候常常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她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暑假没回家,因此家里就她一个人。叶井梧有时候会过来蹭饭,她也很欢迎,毕竟都开伙了,一个人的饭也是做,两个人的也是做,今天又添上了洛疑星。
“疑星你之前说你是蜀地人是吧?喝过这个没?”马姐笑着问。
洛疑星又吸溜一口,咂吧嘴——叶井梧注意到这家伙似乎不太注重吃相:“没有!好好喝!”
“那就好。”马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明天早上再去摘点,中午做个火锅。”
叶井梧嘀咕:“怎么我就没这个待遇?”
“你跟人家小孩比啊?”马姐白他一眼,“疑星今年多大啊?在哪儿上学?”
“我今年二十啦,不是小孩,现在没上学哦。”
没等叶井梧阻拦,洛疑星就把老底交代出来了。他绝望地拍了下脑袋,这下惨了。
“二十了?!那你跟我儿子一样大啊!”马姐震惊了,上下打量洛疑星,“咋长这么嫩……不对,你咋能没上学呢!没考上?”
青年显然呆住了,圆眼睛眨巴几下,耳朵还抖了抖,叶井梧猜他正在绞尽脑汁编理由:“呃,那个……差不多吧,没、没考上……”
叶井梧开始埋头扒拉碗里的菌子。赶紧吃完,一会儿又要挨训了。
“那你学得不行啊。”马姐摇头叹气,“再怎么着也能找个专科读吧?没考上……”
叶井梧在心里替洛疑星默哀三秒。可怜的娃,就冲这件事,他在马姐心里的印象分估计直线下降。
“那你现在是工作了?在哪儿上班呢?工资咋样?咋想到跑这儿来?……”
可怜的洛疑星被这一串狂风暴雨似的问题砸蒙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马姐发愣,又赶紧朝叶井梧投来求助的目光。
叶井梧放下已经扒拉干净的碗,试图解围:“他之前在一家动物园上班,这两天过来看我……”
——他对马姐的说辞是他和洛疑星之前就是朋友,不然莫名其妙让一个陌生人住到救护站的宿舍楼里,实在有些怪怪的。
“哦……”马姐眉心里皱出个“川”字,“那还行,这么大点就工作也不容易,好歹挣钱了,我家那个还只会伸手要钱……不过这个年纪本来就该读书上学嘛,给钱也是应该的,你这样肯定不行啊,以后没前途的,还是要有学历,我听说是不是有个成人本科……”
对这种念叨叶井梧已经习惯了,这下轮到洛疑星受罪了。他有点幸灾乐祸地夹了块鸡蛋,还没咽下去呢,炮口就又对到了他身上:“……你看井梧就很好,名牌大学,还是学医的,那工作都不用说……就是不知道咋想的,跑到这儿来遭罪。要是我儿子毕业了之后放着正经工作不干,跑回村里待着,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叶井梧很想叹气,但是吃人嘴软,还是得硬着头皮听着。马姐时不时就会这么说,他尽量避免跟马姐讨论这个话题,然而对于一名已至中年的农村妇女来说——虽然这可能是刻板印象,然而遗憾的是一些刻板印象并非空穴来风——不聊子女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在被拿来和马姐儿子对比的同时,叶井梧也无数次被恨铁不成钢的马姐劝说赶紧回医院。
也不知道他这个没找正经工作的,和洛疑星这个没上学的,哪一个罪状大一些……反正从马姐的唠叨来看,都是罪大恶极,应该即刻打断狗腿。
“原来照顾小熊猫不是正经工作啊……”从马姐家出来,洛疑星嘟囔着,情绪不太高的样子。
叶井梧给他递了张纸,示意他擦擦脸上沾到的汤渍:“也不能说不正经吧。”
对于洛疑星这样缺乏常识的生灵,要解释清楚还真有些麻烦:“一般大家会觉得比较体面的工作就是正经工作,比如坐办公室什么的。照顾动物的话,听上去就又脏又累的,很辛苦也不体面。”
尤其还是在山沟沟里,又不体面又没钱拿,和医生真是完全的反面。叶井梧在心里苦笑一声,偏偏这却反而是他想做的事。
“可是马姐也是这个工作啊。”洛疑星被他带着也开始用这个称呼,“她觉得自己不正经不体面吗?”
“这个嘛,”叶井梧挠挠头,“严格来说这个只能算马姐的兼职吧,当初救护站招不到人,她在家闲着就加入了……平时主要还是干农活来着。另外,大家对年轻人的要求会更高哦,对于年纪大的人,只要有份挣钱的能糊口的工作就好,年轻人就不行了……等会儿,先不去救护站,我们去竹林摘点竹叶。”
“哦。”洛疑星依言调转方向,“那你呢?你为什么放着‘正经’工作不做跑来这里?”
“我啊……”叶井梧顿了顿,垂下眼睛,但语气仍旧没变,“我说是因为我热爱小熊猫你信吗?”
“相信啊。”洛疑星认真点头,但随即又刨根究底地问:“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热爱小熊猫?”
“因为小熊猫很可爱啊。”叶井梧理所当然道。
青年似乎有些失望:“……只是这样吗。”
“怎么?”叶井梧挑眉,“你觉得小熊猫不够可爱吗?那么萌!那么毛绒绒的大尾巴!超级蓬松的棉花耳朵!会站起来恐吓敌人!还会抱着尾巴睡觉!还有……唔唔唔……”
在叶井梧说出更多萌点之前,洛疑星的羞耻心催促他及时捂住了叶井梧的嘴。虽说他也许和小熊猫并不一样,但作为原形是小熊猫的妖,实在是听不下去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