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蓬山御剑飞至白鹤脊,转了一圈,却发现刚才的小豆丁不见了。
“奇怪,人去哪儿了呢?”
谢蓬山降落下来,抓住几个清微宗弟子问了问,却都说未见过。有个说初初见过有个小娃儿在这看练剑,但一会就不见了,已经是半日之前的事了。
“难道真被师妹说中,掉到山下去了?”谢蓬山又绕山峰转了一圈,跑到山脚下看了看,也未找到江桥。连血迹、尸体都见不到。
“真是奇怪,小娃儿短手短腿,能走多远,就算不慎掉下了山,也应该有痕迹才对。”
谢蓬山御剑升空,将灵力集中到眼睛,用化神期的目力扫视了一遍无咎山。他寻思江桥应该是被人带走到什么地方玩去了。偌大个清微宗,不至于弄丢一个小娃娃。
谢蓬山路过护山神兽白虎,还用长剑格挡着,掰开它的大嘴进去找了一通,想江桥是不是被这些不长眼的毛畜生吞了。气得白虎不断用尾巴打他。旁边鸾凤则优雅地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谢蓬山行至清微宗后山时,忽见后山山脚下有粉色一点。他急忙御剑下落,落到地上后,眼前一幕竟让他心神俱裂!
“小桥!”谢蓬山几步上前,又不敢靠近似的,他蹲下来,手也不敢碰触江桥的身体。
“怎会这样!”谢蓬山目眦俱裂,“谁对你做了什么!”
江桥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背上一道深深的沟壑,原本是仙骨地方,现在挖空一片,被不断冒出的血液填满!红的血肉,粉的骨头,仿佛还在因疼痛抽动。新鲜的骨茬裸露着,血肉蠕动。才三岁的小娃儿,现在像一个破碎的布偶。谁对这样一个还这么娇嫩柔软的孩子下如此重手!
拔人仙骨,非深仇大恨不为!
谢蓬山心中仿佛被一个大钟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脑子、耳朵都是“嗡嗡嗡”的声音。他胸口血液逆流,脸色暴红,几乎要因此爆体。他大吼一声:“谁干的!是谁抽的你的仙骨!”
化神期修士的一声大吼,使得整个无咎山的山林摇晃,仿佛被狂风吹过,飞鸟齐出、百兽扰动。凄厉的鸟叫声回荡在山里,仿佛为江桥哀鸣。
“你怎么了,怎么了,小桥儿,醒醒啊,醒醒,活过来!”谢蓬山眼泪夺眶而出,心疼得仿佛裂开一样。他犹记得刚把江桥带上山来时,他天真聪慧,原本以为是登上修仙坦途,不料是一场杀身之祸,还是抽骨之痛!
仙骨是人的命脉,抽了仙骨的,几乎难以活下来,并且要忍受巨大的痛苦。他不知道一个三岁小孩子,小小的身体是怎么承担这样的痛苦的。
谢蓬山小心地把江桥的身体扶到自己身上,轻轻抚摸江桥犹带着体温的柔软皮肤,上面沾满血迹。他眼泪滴落下来,轻声唤道:“小桥,小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江桥带着血迹的眼皮微微一动,朦胧地睁开一眼,软软唤道:“好痛,师父……好痛,娘……”他已经神志不清,不清楚眼前的是谁。
听到这一声“师父”,谢蓬山心中好像有刀刺入一样。他茫然地打开自己的芥子袋,胡乱把所有丹药拿了出来,说:“小桥撑着,撑住!师父救你,师父一定救你!别死啊!”
师妹介绍过这些丹药都是什么补气、益血、增灵、减伤的,谢蓬山记不清了,一股脑儿都扔进了江桥的嘴里。江桥的气息越来越弱,唇角流出粉色的泡沫,仿佛刚才的“师父”只是一声幻觉。他不停地说:“好痛、好痛……”声音越来越低,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桥!”谢蓬山大叫一声。
“对了,‘镇痛’、‘镇痛’……”谢蓬山想起师妹给的“蚀情”,连忙找了出来,也不管多少颗,一股脑儿给江桥灌下去,哄道:“小桥,吃了这个就不痛了,不痛了……”
江桥被塞了太多药,药效互冲,他禁不住吐出来一些,谢蓬山又和着血泪给他喂进去。
谢蓬山泪流满面,修仙数百年,从未有如此心痛时刻,他几乎觉得心境出现裂缝。“是谁害了你……”谢蓬山不住为江桥输入灵力,维持他的性命。
谢蓬山又见到,江桥身边扔着另一根仙骨,观其颜色,明显不是江桥的仙骨。谢蓬山说:“这是谁的仙骨?小桥,你的仙骨呢?难道,难道……我懂了,因仙骨而起,也因仙骨而灭……我害了你啊!”
没有仙骨,灵气于人体中如失去中枢一般,输入多少都如漏水的皮囊。谢蓬山一狠心,把被丢弃那根仙骨装进江桥的脊背里,运转灵力,强行促使仙骨愈合。他用灵力勉强护住江桥心脉,又用灵药保住江桥性命,抱着江桥御剑升空,直奔清微宗掌门峰而去。
他带回无情仙骨的消息,可只告诉过一个人。
*
谢蓬山来到晚照峰落霞宫之前,人未到,身后出现的巨大剑影就先朝落霞宫防护阵法劈去。落霞宫防护阵法因这化神期修士的一击,光芒大盛,宫殿也在摇晃中,宫内的人受到冲击,纷纷涌了出来。
小桥依然昏迷不醒,在谢蓬山臂弯中一动不动。
但这一剑却最终未劈下去,很快,又被宫内另一股力量给推了出来。两道虚影在空中交战。茹忆雪手中的夜光常满杯缓缓旋转升空,光照四方,不仅抗住了化神一击,还将剑影反推了出去。
茹忆雪带着众人一同出门,挡在宫门前,面向谢蓬山,问道:
“师弟,数年未见,怎一见就如此兴师动众?”
谢蓬山见是茹忆雪,微微低头,说:“师嫂,我爱徒在宗门受害,被人剜去仙骨,这事可算兴师动众?”
“哦?”茹忆雪扫了一眼谢蓬山手中的人,说:“我竟不知,师弟什么时候收了徒弟。这是师弟第一个徒弟吧?但一个快死的凡人,有何用处?”
谢蓬山上前一步,愤恨道:“他死是为人所害!”
“那我还真管不了,天底下每天有如此多的凡人死去,我清微宗怎管得过来。”茹忆雪说。
“你也知道这里是清微宗!”谢蓬山拔剑一指,剑气纵横,他黑衣飞扬,神情酷烈,“我倒想问问,是谁抽了他的仙骨?”
“师弟要彻查此事?”
“是。”
谢蓬山见茹忆雪未动,便上前一步。他见众人身影后似挡着什么,里面摆放有阵法,似在举行什么仪式,便剑指青天,问:“你可敢让我进里面去!”
茹忆雪深深盯了谢蓬山一眼,虽同在化神期,但茹忆雪已修至化神后期,谢蓬山一个化神初期是抵挡不住的。但谢蓬山正在暴烈情绪之中,他紧盯着茹忆雪,气氛剑拔弩张,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谁知茹忆雪忽然让开一步,说:“师弟想看,就看吧。”
谢蓬山一惊,几乎以为茹忆雪有什么歪招,但敌不过好奇,还是冲了进去。他虽心性单纯,但修至化神,经历已经丰厚,冷静后几乎是片刻间就想清了这事关节,直冲落霞宫。
谢蓬山刚一进门,茹忆雪就衣袖一挥,所有无关人等被摒弃门外,门窗纷纷关上,隔绝阵法启动,将里面与外面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谢蓬山观察了宫内一圈,地上散落着许多灵石和宝器,都以一定规律摆放,最惹人注意的是最中间的一扇巨型青铜镜,即是清微剑宗的至宝,照骨镜。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谢蓬山切齿道:“师嫂,你可要解释一下,我带无情仙骨回宗门之事,只传讯过给你一人。”
茹忆雪抬起头,表情依然是不耐且高傲的。下一秒,谢蓬山的照胆剑却被她控制转了一圈飞过来,直接架到了茹忆雪的脖子上。茹忆雪依旧是那样不屑和睥睨的眼神,仿佛用谢蓬山照胆剑抵住咽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你要为你的爱徒报仇,就把我杀了,还有你师兄的独子杀了!”
“你!”谢蓬山为此变故一惊,想把剑抽回来,却纹丝未动。这蓬莱岛的仙法真是烦人!
“不错,江桥的仙骨是我抽的,现在正放在我儿的身上。你若要把仙骨换回来,就把你十九年前战死的师兄的遗腹子杀了吧!这就是公平!”
“师嫂!”谢蓬山心神几乎裂成两半,太多的冲击发生在他魂灵之中,几乎把他撕碎。谢蓬山眼眶湿润,质问道:“为什么是他!小桥何辜!他只是一个孩子!凭什么要受这样的罪过!即便他不是无情仙骨,也可过平凡人的生活!不至于受抽骨之痛!”
“就是因为他是无情仙骨,就要受这样的痛!”茹忆雪道。
谢蓬山几乎无法理解茹忆雪的想法,觉得她是疯了。这个女人得了失心疯!
“何至于对稚子下手!如师嫂有什么苦衷,蓬山自当竭尽所能,何必伤害无辜之人!”谢蓬山说。
“你就当我偏要如此行事吧。”茹忆雪说。
“你!”
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强行冲破阵法,从外面冲了进来。白无弦见到谢蓬山和茹忆雪举剑对质,顾不上闯阵造成的内伤,叫了一声“师兄!”
白无弦在峰内听到谢蓬山闯入落霞宫之事,震惊的同时马上赶了过来。她不知道师兄为什么和掌门师嫂发生这么严重的冲突。师兄平时虽偶有鲁莽,但知礼节、懂进退。进入大殿后,看到师兄手上抱着的孩子,她一下子明白这就是旁人口中被抽骨的孩子。
争夺仙骨之事,修仙界中极为少见,一是夺来的仙骨不能为己所用,而是自己换骨之人也极容易死掉。只有报仇雪恨时,才会抽走仇人的仙骨,目的是废其修为断其生路。除非,除非在极小之时就施行换骨,有护法、仙药加持,保住性命。但风险也极大,很容易两方都伤重而亡。
“师兄!这孩子受了重伤!让我看看!”白无弦说。
谢蓬山这才松开小桥,白无弦先用灵识扫了小桥身体一回,发现伤得比她想象中更严重,心中酸楚。各种药力在孩子体内乱窜,谢蓬山强行植入的仙骨不断排斥,这个孩子几乎在弥留之际了。白无弦忍住心痛,先用银针把小桥命脉护住,再输入灵力,小心又细致地梳理小桥身体中排异的各种力量。
过了一会儿,白无弦说:“仙骨之伤损及根基,他的仙骨被人完全抽走了,幸亏师兄刚才喂了一些丹药,但疗仙骨之伤,还需得用,得用——”
白无弦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她说:
“得用‘群芳髓’、‘艳同杯’。”
而她仅有的“群芳髓”、“艳同杯”,之前已经送给了掌门。
谢蓬山看白无弦的表情,已经明白了过来,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凄凉。白无弦从未见到过谢蓬山用如此陌生和冷酷的表情看自己。谢蓬山说:
“原来你们是合起伙来的,先拖住我,再带走小桥,抽走他的仙骨,恐怕我带小桥进入无咎山时,就已经被你们盯上了吧?”
“师兄!”白无弦心中仿佛针刺一般,她从未想过师兄竟会如此说她,心碎成了片。“师兄,我不是,我从未想过……”
“难道我在外九年,你们就用这样一个圈套等我……”谢蓬山说。
白无弦来不及解释她是被冤枉的,尽管内伤重重,因为她见到,谢蓬山的眼睛由黑转红,而他身上,逐渐冒出了一股黑气。
“师兄冷静!”白无弦惊呼,“莫要执着了!小心心魔产生!”
“心魔?”谢蓬山低头看自己的掌心,一丝纹路也无,修仙之人早已失去了命数,惟有一年一年的寂寞和炼心,问道欲深,对心境的拷问越重。他见到掌心中一缕隐约的黑气掠过。“除了心魔,我又能如何?”
他能怎么样,他能真的对茹忆雪和师兄的遗腹子下手?
谢蓬山的照胆剑落到地上,茹忆雪缓缓靠近,说:“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蜉蝣朝生暮死,戊犬十年而亡,午马三十年而亡,凡人百岁即死,天人五衰四相!这世间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如有公平可言,我夔哥怎么会死,无情仙骨怎会生于一个凡人之家,我的孩子怎么会生来是一个媚骨!”
“媚骨!”谢蓬山从未想过容夔的孩子生来会是个媚骨。他瞬间明白了茹忆雪为什么要换骨,江桥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场恶难。
茹忆雪步步紧逼:“如你想看到,天下第一剑尊的孩子,来日只能奴颜婢膝,苟活于他人的□□。如果你想看到,朝夕相处的师兄的孩子,只能忍受蹂躏折辱,受人炉鼎炼化,日日夜夜不得解脱!你尽可出手!”
“谢蓬山,你的剑,即在这里。”茹忆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