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窟这一日高楼关门,从上到下三层高楼四壁破损要修理还不算最麻烦的事,这上百俱尸体要处理实在是头疼到脚酸,府衙里没处堆,随意选了七俱带走待用,余下皆让销金窟自行处置,这死掉的一百八十一人中一百十一个是销金窟豢养的伶人,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者,要不是被人卖到这里抵债,要不是欠了赌资把自己當了抵债,都被销金窟养成了白日卖艺晚上卖身的摇钱树,不经允许不得离开,都睡在三楼接客用的暖阁里,死了无人收尸,集中运到城郊坟场,挖一大坑,草席卷了排成一溜集体埋了,坑埋结实了按顺序插上写着名字的木牌,万一有相好的来上坟知道往哪上香,没人来看的也算左邻右居有个伴,免得一人上路孤单,这就算对得起这些优伶了。剩下三十是守夜的打手,三十是仆从,十个大小管事,这些人大都有家眷,得一一通知家人来收尸,还得多少发些丧葬费,免得家属堵着门闹事生意无法开张。个别几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也排在百人大坑里一起处置了。财大气粗的销金窟还是头一次这么拮据,倒也不是金银财宝都被收罗一空的拮据,不说那帮子排尸的疯子不是冲着钱来的,销金窟的财宝除了周转用的和装饰用的压根就没留在楼里,这主要是一大摞的账本连着整箱的欠条都被人给烧了,欠的赌债都收不回来了!这笔损失可是大了去了。
这优伶基本死了个遍,嫖这单生意一时半会是没法开张了,赌这一块绝不能再缺了,急着处理死人也是为了尽快把一楼大厅清理出来,可以尽早开张营业。所幸看台坐庄的伙计没折人,楼里的死人搬运事业还在热火朝天中,这销金窟前门大街上已经搭起了赌台,吆五喝六的赌局一台接着一台开了起来,不信邪的赌徒实在是多,一点都不介意眼前的大高楼里面还躺着一地死人,特别是今日来赌的客人过往欠款一笔勾销的告示张贴出来后,绣景城的赌徒争先恐后地赶来,生怕晚一些就错过了这样百年一遇的好彩头。
楼里面死人搬了一天一夜,领尸的家人进进出出哭闹了一天一夜,大街上一字排开的赌徒赌了一天一夜,这一日的销金窟可说是从未有过的热闹非凡,让大管事生出一种赌局就该设在大街上、这高楼不要也罢的幻觉。
这大管事是今天刚上任的,上一任太过任劳任怨,因公务于今晨猝死,楼里事物繁忙,主事的不能缺,新人立时三刻走马上任,头天上任没闲着,接下来连着的一周更是熬夜连轴转,差点没追随上任一起猝死。
青刀就在城东的钟楼上坐着,对着销金窟看了一下午的热闹。
除了看热闹,他还在看人,销金窟的生意虽然兴旺得很,但都不是可以排在台面上任人研究的,难得有这般一字排开站大街上任人参观的好机会,怎么也不能错过。
销金窟今晨惨案有七个幸存者,这新任大管事就是其中之一,这人并不彰显,人前一贯地低眉顺眼,粗看不起眼,极容易让人忽略,细算算其实本事通天,这人三年前随饥民流落至此,为果腹自愿入楼为伶,脸长得细眉细眼,身上没几两肉,细细瘦瘦的骨架就象那一吹就倒的病秧子,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子看着比姑娘家还孱弱,才进楼时总是让人欺负,他人长得单薄,胆子却不单薄,尽捡刀头上舔火别人不愿上的杂耍上,好似一条贱命不值得顾惜一般急着往死里奔,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弄了无数,有一次当活靶子陪人演蒙眼飞镖时机关失灵,当场被扎了个血洞,正巧销金窟的二楼主萧锦瑜那一日在场,长了二十三年养尊处优自来诸事不过手的楼主大人破天荒地亲自过来慰问了一把。
那天萧锦瑜应该是吃错了药,贯常冷冰冰的嘴角勾着关怀备至的笑容,大概是大冬天的长毛领子围着脖子低头不易,只得委屈长年强直的腰难得折了个可视的弧度,不沾阳春水的食指屈尊地擦过伤口,貌似认真地检视了一下伤情,吩咐一定要好好照料,不要留下后遗症,而后还九腔十八调地轻叹了一声,才看似恋恋不舍地丢下围观人众,挺着腰一背拽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老人家发了一回情,回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可苦了福分单薄的男娃了。
他从此好像攒足了一股劲,拼了命地要在销金窟里晋级,只要能往上爬,什么都认什么都干,逮谁都没脾气,任打任骂,派活什么都干,任劳任怨,也算他运气不错,头一年里遇上了个有头有脸关键是愿意施惠的恩客,一日恩情之后,出面给大管事说项,就此脱了伶人的身份,留在楼里当了个负责扫洒的打杂。常人遇到这等百年难遇的大手笔恩客,一般是求着赎身,要不换个自由身从此海阔天空,要不跟着出去做个小,不知为何他非要留在销金窟受人白眼。此后两年,他一边接着这个恩客的生意,一边在楼里干管事的活,不声不响地爬到了大管事的身侧,今晨大概是鸿运当头福星高照,竟然因祸得福,爬上了原本绝无可能的大管事的职位上,从此在绣景城中城销金窟一人坐大。
若有人仔细算算这笔账,难保不把此人和销金窟的惨案挂上钩,毕竟昨晚所有留守的人当中,只有他毫发无损还得了福,谁说不可能是他当了内贼,招了祸害来杀了大管事呢?
青刀却是看出了些别的端倪来了,这新任大管事在销金窟应该是吃得不错,这几年眉眼长开了,身段也见长,骨架上均匀地添了一层凝脂般的细肉,平白地多出几分风情来,人前收敛着还不惹眼,背着人拿捏起来,怕是长出了牵魂的钩子,这倒不是重点,骨架结实了还长了肉,人重了许多走路却是轻了,呼吸绵长细微,就像能随风而起、细雕过的磐石一般,着实矛盾,果然能在那疯子眼皮下逃生的,必定有内家高手。
那剩余六个,也都各有精彩故事。
青刀将人都看仔细了,便离开了钟楼,回到城官府,拿出一副方才闲着无聊随便勾勒的画像交给夏流年,着他按此张贴,通缉逃犯。
夏流年看了一眼画像上的年轻男子,心生敬畏,这人二十出头内家功力就已经如此可怕,实在不是城官府能对付的,“少侠这么快已经查出幕后真凶,实令我等汗颜,不知此人是谁?”
“贯山堂少堂主。”青刀脸无人色地回了一句,只提了抬头,没说名讳。
“什么?”夏流年大大吃了一惊,入宅洗劫和血洗销金窟明看着就不像同一伙人干的,手法完全不同只是其一,就照着销金窟那些活人的口供,当晚来了一群人,不是两男一女,穿一色夜行服遮着脸,无法辨认面目,看身量姿势,当头的应该是一个身材瘦弱声音尖细的猥琐老头,哪有这画像上那般的华贵端方且风华正茂?这青刀是怎么断定这入宅洗劫的幕后主使就是血洗销金窟的罪魁祸首?
青刀挑眼看着夏流年,好似不解他为何如此震惊。
“少侠怎知这销金窟的血案是那姓言的所为?”夏流年赶紧补充说明,贯山堂那个惹事的少堂主姓言,名又见,起这名,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嫌弃,啊呀呀,终于有机会再见一面!啊呸,怎么又是你?
“我何时说过言又见血洗了销金窟?”青刀一脸的莫名其妙。
夏流年图省事,跟着照搬了同样的表情,这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说的?
“啊,大人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通缉此人可以引蛇出洞,拿住屠戮一百八十一条人命的凶徒,并非指认言又见是凶手。”青刀好心提供一下解释。
夏流年听了更觉糊涂,这血洗销金窟的和入宅洗劫的是亲戚?拜把子兄弟?看人被追缉会跳出来和官府作对?左右闹不明白,那不如就不问了,免得被人看出蠢来。
于是乎绣景城从里到外贴满了青刀所画的通缉犯。
一不起眼灰帽随从样的柬仁义偷偷捡了一张没贴牢被风吹得满天飞的画像,忧心忡忡地来找主子。
颜悦楼,雅间,一个圆头大脸的麻脸胖子正在据桌大嚼,满身肥肉多情地荡漾着,柬仁义一条腿迈进门槛,愣在那里呆了一阵,才迈进第二条腿,虽然已快一周了,但每次看到他主子这个泣鬼神的新皮囊,他总是忍不住要发一阵呆,生怕这个确实是北边那个刚被悍妻赶出家门不知踪影的油腻胖子胡硕,天底下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不装,偏偏要选这样一个看着可以吐隔夜饭的主,自从被扫地出门后,自家主子的偏好可真是越来越“出众”了。
他在狼藉的杯盘间找了一块勉强可以置物的桌面,把通缉令拍在上面,“老爷,十兩雪花银。”主子,您不是老顶着别人的面目现身,为什么城官会有您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