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刀长月 第14章 一夜

漫天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谢临微松了一口气。

他将门叩好，回身唤道：“师…”

他没能说出剩下那个字。

少女仰头，微微踮起脚，她的瞳仁漆黑明亮，呼吸近在咫尺，她将谢临微近乎抵在了门上，谢临微此刻反应过来要推开她，却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她的力气奇大，五指为钳，紧紧的扼住了他的手腕。

他只能往后退，可暗卫还未走远。

他不能往前进，再进一寸，便是少女鲜妍而红的唇。

又一次，再一次。

谢临微的指尖颤动。

而此刻的周青望着谢临微，视线一寸寸掠过他微蹙的眉头、玉挺的鼻梁。少年的衣襟有些凌散，呼吸变得略重——然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茫然和惊愕之后的镇定。

周青眨了眨眼。

她对谢临微这样平静的反应很不满意，周青凑上前，唇瓣翕动，声音带了点哑意：“谢公子认不出我了？”

她终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戒备。

良久，她听见他的声音，不太顺畅的、极轻极低的一声：“……周姑娘。”

谢临微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与她相握，她握的很紧，他挣脱不开。

说不戒备是假的，她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她又到这里来是为了做什么？她就那么在意他么？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面前的人将他当做一只好逗弄的猎物，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偶尔给他一点希望，却又以最意外的方式将这一点希望打破。

他想叫暗卫，却想起方才他刚将他们拒绝，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周青是自己“放”进来的。

下一刻周青开口：“为什么不等我？”

谢临微：“……”

他心说不然等着你继续威胁我么，但他的涵养又让他无法开这个口。

他委婉道：“周姑娘自己不明白吗？”

周青：“我当然不明白。”

她理直气壮：“我承认我当时是威胁你，你也没反抗啊，你不反抗，难道就不是默认吗？”

她想不明白，谢临微事到如今甚至还试图说服她：“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周姑娘，你不觉得这种方式很不公平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周青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她很快捡起了另一码事：“可我救了你，你不该报答点我什么吗？”

虽然是阴差阳错。

谢临微：“这不一样。”

少年虚虚靠着门板，脸色苍白，他的话一停顿，随后轻声道：“我很感谢你救了我。”谢临微低着头，尽量平稳的开口：“可是我也有我要坚持的事情，要保守的秘密。”

“这些是哪怕你威胁，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被这双眼睛注视时，周青又开始恍神，她承认谢临微说这句话时确实带有一定的迷惑性。

但她很快找到了破绽。

周青道：“那照这么说，你的报答永远不会来了？”

她的手指渐渐松开，却没有退后，咫尺距离间，她的呼吸与他纠缠，少女的声音混着残雨沙沙，唇就快要擦过他的下颔：“我不缺钱，我也不需要权势，我只是想知道一点儿关于我朋友的消息，也不可以吗？你难道敢保证之前的话一点没有欺骗我吗？”

周青漫不经心的想，虽然自己的真话很少，但所谓光风霁月的谢公子的真话也不多啊。

她继续道：“你说阿青是你的妹妹，你又为什么把她弄丢了？”

周青半真半假，循循善诱：“而且我从阿青那听到的不是这样啊，她告诉我，她对你始乱终弃呢。”

下一刻，她望见谢临微脸色变化，苍白退去，整张脸红如滴血：“…她不会这样说。”

周青惊讶：“她怎么不会？谢公子，你太自恋了吧。”

谢临微勉强坚持道：“不会就是不会…”他不知道如何该对面前的人说，可这停顿的数秒，他自己也犹豫了，距离那段记忆已经隔了整整五年，所有不甘的情绪退去，将记忆中的人一遍遍美化，勾连成一个遥远而飘渺的梦，以致如今的谢临微恍惚，她真的这么说吗？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怀疑如种子，一播下便顷刻发芽。

周青欣赏着他的茫然，她知道自己差不多编够了，面前的人情绪已经乱了…她收了回来：“不过她和我说过，她很想念你呢。”

谢临微的情绪又为之牵动。

他明明知道她的话大多是来骗他的，却仍旧因此犹豫。

她会想念他么？如果想念的话，为什么毫不犹豫的离开，为什么不选择和他回谢家？

谢临微承认当时的自己是恨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被抛弃，那个人可以是父亲，可以是兄长，甚至可以是母亲，却不能是阿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潜意识里仿佛认定了阿青和他永远不会分开，他永远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的脸。

她还是抛下他了。

他起初浑浑噩噩，不知所去，他连云京也不想去了，云京接他回去无非又是为了所谓的权力争斗制衡，最极端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自己为什么不死在贺州，为什么不死在那场大火里？

可他不能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挤进云京的漩涡，很多事情就会被掩埋，被淹没，一条人命太轻也太重，譬如现下，如若自己不是谢三公子，余光年会找上他么？李逢姬会与他谈判么？甚至于面前来路不明的周姑娘，她会对自己这么在意么？

他定了定神，他明白，现在她是不会离开的，既然如此…他只能尝试和她好好谈了。

谢临微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去查什么。”

周青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谢临微向前，他走到案边，抽出一张纸，那赫然是一封信。

谢临微问：“你还记得邹县么？”

周青懒懒散散的又点头。

谢临微温声道：“那就是阿青与我分开的地方。”

他道：“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去见给我写信的这个人。”

循着谢临微的目光，周青看到了一行稀稀疏疏的字。

叶落池荷尽。

谢临微道：“池荷是我母亲的名字。 ”

“当初我的父亲其实只是谢家一个旁支，只是挂上了谢家的名头，糊弄一下外人还可以，却是在世族中被耻笑的，而我的母亲家中是有名的富商，名下客业遍布天下，如若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算下嫁。”

周青想：可这不对啊，她再不闻朝堂也听说过，谢太傅的妻子不是这什么池荷。

许是明白她的疑惑，谢临微避开她的目光，继续道……

在谢临微的讲述中，周青听完了一个烂俗又波折的故事。

抛妻弃子，家破人亡，原来谢三郎的前半生这么悲惨。

周青唏嘘，然她天生情绪淡薄，谢临微的声音又清沉悦耳，说的她昏昏欲睡…虽然这故事很悲惨，却和周青关心的都无关，过了一会，她催促道，那阿青呢，她去哪了？

谢临微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我刚刚没有讲到吗？她离开了。”

周青：“哦，她抛…”

谢临微声音略略一扬：“不要这么说。”

也许许是周青前面的问题太尖锐，也许是回忆的过程并不好受，他的声音有点疲惫。

谢临微低眸：“…总之，就是这些，这封信还告诉我，当年另有隐情，希望我能为张家昭雪。”

“至于阿青，如果她过的好的话，她回不回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周青一怔，她随后听见谢临微问她：“所以你是什么时候见的她？”

周青腹诽：不是没关系吗？怎么又开始套她话了。

好在周青会胡编。

索性名字里都有个青，她将自己的经历套了上去。

周青道：“我是在五年前，我们宗门见到的她。”

她将这个人与她的反方向去说，绞尽脑汁的描述：“她很勤奋，但是话很少，她心地很善良，宗门上下都喜爱她。”

虽然这些都是她瞎编，可朦胧之中，周青似乎当真见到了这样一个与她有着同一张脸，却截然不同的少女从雾气中向她走来，愈发清晰…愈发鲜活，她的话也愈发流畅：“阿青和我同姓呢，她说她叫周青，她为了不拖累她的哥哥，才一人来闯荡江湖。”

她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画，像是要勾勒什么东西：“她长的很秀气可爱，明明很怕痛，却每次练功时都不吭声。”

“明明喜欢什么东西，却总是不先开口。”

“她养了一只猫，明明那只猫是黑色的，她却要叫人家小白。”

好奇怪，明明这全部是她随口捏造的，她却好像亲眼见过这个被她“编”出来的人。

余光中，她似乎看见谢临微极轻的笑了一声。

他道：“她是这样。”

周青得到他的认可，却莫名烦躁：“我与她一面之缘，和她唯一的交集，是她在我遇险时帮过我一回。”

其实从来没人帮过她。

她决心让这个故事结束：“后来的后来她去执行一桩任务，我就没见过她了。”

周青面色不改：“这就是全部了，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看到你身上的东西，以为会和你有关。”

找到她了，说不定也能找到“自己”。

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向腰间摸去。

那块玉悬在她的指尖，悬在他与她的眼中…她清晰的看到谢临微的瞳孔猛然一缩，睫毛颤动。

灯火之下，光华无比，熠熠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