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敏跟在胤禛身边多年,她知书达理,对上恭敬,对下宽和,虽与胤禛的喜好颇有不同,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常说什么体己话,不过日子过久了,她家爷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还是清楚的。
“王爷,没有哪个额娘不爱自己的孩子,您都已经开府封王做阿玛了,还没想透么。”
胤禛坐在紫檀木镶玉石的茶桌旁,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一顿,苦笑一声道:“琼敏,你不懂。”
琼敏自幼长在阿玛、额娘膝下,她的确不懂这种生而分离的痛苦。可是,她的大阿哥弘晖离开的时候,那种死别的痛刻骨铭心。转瞬之间,五年已经过去了,她好不容易走出阴霾,每次想起却依旧锥心刺骨。
胤禛是个敏感的人,琼敏愣在一旁久久没说一句话,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没能照顾到福晋的心情。
“又在想弘晖了?”胤禛握住琼敏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是我不好。”
琼敏摇了摇头,窝进胤禛怀里:“这五年来,想弘晖,几乎是我每天必做的事。”
“太医前阵子还说你忧思过度,这样下去,太伤身子。”胤禛紧紧蹙着眉头,“回头儿我叫人去各地找找,看看有没有藏在山野间的名医,若有,便带到京里来,给你好好瞧瞧。”
琼敏勉强笑道:“琼敏先谢过王爷。其实太医早就说过,若能放下,便可大安,可放下太难了。您就是找遍天下名医,只怕也难医好我的心病。”
胤禛扶起琼敏,掏出帕子擦掉她挂在脸上的泪:“我知道,我都知道。”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宽慰一个失去儿子的额娘,胤禛能做的,只是把福晋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她的悲伤,分担着她的痛苦。他并非没有想过再和琼敏生一个孩子,新生也许能冲淡失去的痛,可是弘晖离开的时候,琼敏太过哀伤以致伤了身子,再生一个孩子,也许需要她用命去换。这样的新生,他宁可不要。
胤禛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一下又一下抚着琼敏的背脊,权作安慰。
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的桌案上都供起了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化了关东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免得他老人家升天向玉帝报告时,说自家的坏话。祭过灶后,炸油饼的炸油饼,烧红肉的烧红肉,京里大街小巷飘满了即将过年的味道。
胤禛一早便起了床,打坐一个时辰,抄佛经半个时辰,就是不肯回到暖阁里换衣裳。
琼敏等急了,索性带着几个奴才拿着胤禛的内袍和外裳跑来书房。
“王爷,时辰不早了。”琼敏和苏培盛一边伺候胤禛换着衣裳,一边道,“用过早膳还得进宫呢。”
胤禛尴尬地笑着:“抄佛经忘了时辰。”
琼敏有些无奈:“您心里在想些什么,还用瞒着我么?王爷,有些事儿躲是躲不过的。”
胤禛挑了下眉毛,像个木偶一样被福晋和奴才伺候着。
早膳用得也很慢,原本上了奶酪饽饽,胤禛又吩咐苏培盛叫小厨房做了奶茶春卷送上来。就连苏培盛都感到诧异,平日里自家王爷在吃上一向没那么挑剔,也不知道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待到屋儿里只剩下胤禛和琼敏,胤禛犹豫了半晌,突然开口说:“不如我今儿个装病?去洗个冷水澡真病也成。”
“王爷!”琼敏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孩子,这哪儿是位王爷该有的表现,不过是去见额娘,怎么就怕成了这副样子。
胤禛也觉着自己方才在福晋面前的表现委实不太‘大丈夫’,便拿起筷子给琼敏夹了一块饽饽,而后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当然是你我一起进宫去。”
其实他心里想的很简单,倘若可以不在额娘宫里碰到十四弟就好了,这样他和琼敏两人也许可以同额娘不痛不痒地聊着,至少从进永和宫的那一刻起,一家人表面上还是和气的,出了永和宫一切恢复如常,他也还是那个闲人王爷。
巳时初刻,胤禛和琼敏刚刚走进永和宫,里面已经传出了爽朗的笑声。胤禛侧过头看了自家福晋一眼,琼敏不动声色握住胤禛的手,轻轻点了头。
花厅里,德妃坐在卧榻上,胤祯正给她讲笑话,一边讲一边比划,德妃笑得前仰后合。胤禛远远见到额娘眼中的宠溺神色,那是对着自己从未有过的感情。
感觉到自家王爷停下了脚步,琼敏轻轻按了按胤禛的手心,当先笑着给德妃行礼请安:“额娘吉祥。”
胤禛也跟着福晋行了礼,而后对老十四说道:“十四弟来得这样早。”
胤祯见到四哥,多少愣了愣,脸上的神色也起了些变化,人家终究是王爷,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位亲哥哥,也还是依着规矩,和福晋完颜珂兰起身见礼。
德妃道:“你们是亲兄弟,又在额娘宫里,不必这么外道。”
“若非在额娘这儿见到十四弟,儿子还以为十四弟和老八才是亲兄弟。”胤禛落了座,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
胤祯的右手攥成了拳头,强压着心里的火:“额娘还在这儿坐着,雍亲王何必说这样儿的话。”
“事实如此,说与不说并无区别,委实不必掩耳盗铃。”胤禛端起茶盏。见到老十四,他就想起这家伙竟然和老八交好,什么亲生兄弟,血脉相连,在他们两个身上完全没有这种血缘反应,碰到一起,更像火星撞地球。
德妃沉声道:“今儿个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处,四阿哥你让着些老十四。”
“在额娘这儿,我不同雍亲王计较。”老十四向来是个直筒子,待老八,他可以豁出命去,可是对待他自己的亲兄长,却有些不阴不阳的。所谓‘八字不合’,大体如是。
胤禛勉强扯了下嘴角。
最终还是琼敏开口解围:“额娘,今年四阿哥给您从大觉寺请了一块玉佛,愿您身子健朗,笑口常开。”
“雍亲王这次倒是和我想到了一起。”胤祯笑道,“我请的那一块,额娘已然挂到了脖子上,恐怕您这回是白白花心思了。”
“老十四!”德妃瞪了小儿子一眼,“胤禛是你四哥!”
胤祯把茶桌上的果子递到德妃手边:“不然额娘换一块玉佛戴上?”
德妃笑着瞪了小儿子一眼。
真是**裸的挑衅,胤禛拨动着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脸上始终维持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琼敏嫣然道:“左右我们和十四弟心愿相同,只盼额娘福寿双全。”
“琼敏就是会说话儿。”德妃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儿还是满意的,“老四啊,你该待你福晋好一些。老十四小着你那么多,膝下已有四位阿哥了。”
胤禛微微一怔,不动声色握住琼敏放在膝上的右手:“额娘放心,儿子的福晋,儿子知道该如何心疼。”
老十四也和自家福晋对视了一眼,斗嘴是斗嘴,可是往旁人伤口上撒盐的事他做不出。
“额娘,今儿个难得四嫂也在,您不亲自下厨做一条西湖醋鱼?”胤祯竟然开口帮四哥解围,“儿子实在馋了,上次吃到,好像还是中秋节。”
“你啊,吃了那么多年了,还没吃腻么?”德妃笑着拍了一下小儿子的手背,“知道你馋,额娘早就让小厨房备好作料了。”
胤禛对老十四点了下头,这种‘技法拙劣’的‘打岔’,他承情。
午膳很是丰盛,德妃亲自下厨,做的都是老十四爱吃的。胤禛看着摆在身前的土豆炖牛肉,夹也不是,不夹更不是。琼敏给自家王爷夹了一筷子苦瓜炒蛋,那抹温柔的笑容抚慰了胤禛的心。
总算用过了午膳,胤禛逃也似地带着福晋告退。
马车上,琼敏不由责备道:“平日里,您总是五更天来给额娘请安,一年到头也未见得能见上几次,今儿个高高兴兴的不好么?”
“额娘只有在见到十四弟的时候,才是真的高兴。”胤禛紧紧攥着那串小叶紫檀佛珠,“兴许对于额娘来说,我来与不来,并无所谓。”他抬起手抚着琼敏的头,额娘竟然当着自家福晋的面提起孩子,她连她大儿子媳妇的身子都不清楚,让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说什么。
琼敏握住胤禛的手,嫣然道:“王爷放心,我没事。”
“若是皇额娘在,你我如今也该在承乾宫里笑闹着,就像,老十四夫妇和额娘在一起时那般。”
胤禛的目光中透着落寞,他幼年时养在佟佳贵妃膝下,是佟佳贵妃给了他德妃没能给过的温暖和关怀。可惜,待他那般好的额娘天年不永,自那以后,他几乎成了没有额娘的阿哥。纵使到了而立之年,他也始终没能明白,为何他亲生的额娘待他还不如没有血脉关系的额娘,又是为什么,十四弟能得到额娘那么多的疼爱。
“王爷。”琼敏紧紧握住胤禛的手,“你还有我。”
胤禛勉强笑着点头,将琼敏搂进了怀里。
雍亲王府,胤禛刚刚下了马车,守在门口的奴才便行礼道:“王爷,十三爷来了。”
“老十三来了?”听到这个比吃什么仙丹灵药都管用,胤禛大踏步走进王府,还没见到胤祥的人,便朗声道,“老十三,今儿个你我兄弟大战几局,叫你四嫂亲自下厨做些你爱吃的。”
胤祥带着福晋起身见礼,而后笑道:“四哥这么大方,那就劳烦四嫂了,我家海青可以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