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往内城方向驶去,胤禛和胤祥两兄弟几乎以同一动作靠近炭盆烤着火。
“四哥心情不错,看来年梦竹的确‘深谙佛法’。”其时年羹尧已奉皇命出京做了四川巡抚,年氏一族刚刚拨属胤禛门下,恰巧年家有一适龄小女儿待字闺中,这女儿将来会落到哪户人家,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胤禛没有否认:“的确如性音所说,她是个有慧根的姑娘。”
“她知道你是四阿哥了?”胤祥原想着四哥可以以一个普通身份先与年梦竹接触接触,他朝选秀,待皇阿玛圣旨下了,彼此也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相处起来便不会像他和福晋那样,过了很久才知道彼此就是最合适的。
胤禛道:“你那句‘禅师承让’,不是不叫我落印么。不过……”他双手交握在一起,嘴角微挑,道,“我猜,年梦竹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我的身份。”
“都怪性音那个老和尚,唤我十三爷,唤你四爷,又是贵客,只怕找便京城,除却你我二人,也不会再有哪两个值得性音如此称呼了。”胤祥拎起正用炭火温着的茶壶,给胤禛倒了半杯茶,“年亮工恨不能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来,他家小妹又能差到哪儿去。”
胤禛喝了一口茶,深以为然:“她知道与否,其实并无所谓。你四哥这双眼睛厉得很,究竟是神仙还是鬼怪,一望便知。”
胤祥挑了下眉毛:“那年家这个小女儿是‘姑射神人’?”
胤禛瞪了胤祥一眼,没好气地道:“是九天玄女、瑶池金母!你可满意了?”
“这我就放心了。”胤祥这话说出来,仿佛他才是兄长一般,“四嫂贤惠,做得雍亲王府的当家主母,只可惜……”他话只说到一半,换言道,“年家的这个女儿倒是与四哥脾气相投。”
“脾气相投还在其次。”胤禛想起方才和年梦竹一起写诗、手谈时,空气中飘着她身上独有的香气,他觉得受用之余,心情格外舒畅,这是府中福晋、侧福晋、格格们都不曾给过他的。“她,有些特别。”
“哦?”能从四哥口中说出‘特别’二字,胤祥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急着给四哥和年梦竹腾地方,后面那场戏可能更好看,“特别在哪儿?”
胤禛反问:“你福晋又特别在哪儿?”
“海青她喜好与我颇为相近,和她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
“是啊。”胤禛点了头,“琼敏不是不好,是太好,好到我心里只剩下敬重。另外那几个,总当我是爷伺候着。”
胤祥奇道:“嫂子们当你是爷伺候,不好么?”
“好么?”胤禛不以为然,“原来你福晋只当你是爷伺候着你?”
胤祥笑着摆了摆手:“四哥我明白,你不用再说了。”
“希望这个年梦竹真的能有些不同。”胤禛想着她笔下写出的娟秀行书,想着她下棋时专注的模样,目光愈发柔和起来。
胤祥拧眉问道:“你该不会准备向皇阿玛开口,要了这个年梦竹吧?”
“我相信皇阿玛。”胤禛言语中透着自信,“年亮工这个小妹应该逃不掉。”
胤祥松了一口气,笑道:“四哥你有个天大的好处,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碰到什么事,头脑始终能保持清醒,不会做出爱令智昏的事儿。”
“跟在皇阿玛身边这么多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多少也能猜到些。”娶侧福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玛主动下旨和你自己去请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效果。胤禛了解他的父皇,那个高高在上,十分孤独的王者,如今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儿子纠结党羽,扩大势力。
胤祥抬手掀开车帘,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马车走过的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瑞雪兆丰年,我回府带着海青贴窗花儿去。她若喜欢,我再照着她的模样,堆个雪人出来。”
胤祥不过随口一说,胤禛却知道,过这样看似舒坦的日子,他这个弟弟心里究竟有不甘。有些人喜怒形于色,爱恨全都写在脸上。可是胤祥这样的人,只会委屈着自己,好让关心他的人安心。
“老十三,不要急。”胤禛握住弟弟的肩膀,那只手愈发用力。
“我相信四哥。”
入了腊月,京里的雪下得出奇的大。雪天当然不能动工,于是雷老二刚刚画好的那些图纸只能暂时封存在檀木大箱中,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行开启。
胤祥自然又无事可做,除却去四哥府上串门蹭酒吃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把自家大门一关,和兆佳海青在暖阁里写字下棋、弹琴吹箫,也不能说不快活。
比起胤祥,胤禛自然忙了些。年底朝堂上的事多,他自家王府中的事也不少。饶是他近来以‘天下第一闲人’自居,躲不了的差事依旧躲不了,还是得尽心尽力去办。少让皇阿玛操心,也算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尽孝了。
近半个月来,他除了早起那半个时辰用来打坐参禅,白日里的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朝廷,大觉寺没再去过,那盘还未下完的棋恐怕还在多宝阁上放着,不知道几时才能落下最后一颗子从而分出胜负。
腊月十五,京里的大街小巷已经有孩子在放二踢脚。冲天而去后的两声巨响委实是小姑娘们最讨厌的,年梦竹自然也不例外。
“格格,今儿个不去大觉寺了吧?”小丫头现在见到自家格格穿男装就有些害怕,大觉寺那个老和尚实在太喜欢和自家格格聊天儿了,一聊就没时没晌的,可怜她这个小丫头都快把寺里所有的签抽上一遍了。
年梦竹的确在往外城走,不过却没选去大觉寺的那条路:“今儿个本格格心情好,你可以吃糖葫芦,可以买糖人儿,最后陪我去给阿玛挑个鼻烟壶就成。”
“格格你早说么。”小丫头松了一口气,“要不再去稻香村给夫人带一盒驴打滚儿?”
“是你这小丫头想吃了吧!”年梦竹抬手敲了一下小丫头的脑门儿,“给额娘的礼物我一早就备好了。阿玛、额娘年纪大了,点心能少吃则少吃。不过若是你这小丫头想吃,也不妨去买两块儿。”
“我就知道格格最好。”小丫头嘴甜起来也是不要命,“今儿个是格格生辰,二爷想来会送礼物回来,格格还是早些回府?”
年梦竹点了头:“如若不是这些日子的大雪,可能我已经收到二哥的礼物了。”
那间卖鼻烟壶的店铺虽然地方不大,却号称是百年老铺。内里装修得富丽堂皇,摆在多宝阁上的鼻烟壶没有价钱,用老板的话说,那都是镇店的宝贝,无价,所以任是谁,都不能买走。
年梦竹眼前已摆了二十来个精致的小盒,有花着珐琅彩的,也有纯玉石做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格格是我们家常客,这几种都是才做好不久的上等品,京里面儿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老板极力推销着,“这玉是和田羊脂玉,晶莹剔透的,没有一丝杂质。”
年梦竹点着头,一双手却始终负在身后,没有看中的意思。她又往掌柜身后的多宝阁上看去,右上方的一个格子里摆着一套青花缠枝牡丹纹鼻烟壶,虽然是瓷的,比不过羊脂玉金贵,可是这种扑面而来的素雅感也是羊脂玉所没有的。
“那套青花儿的能拿给我瞧瞧么?”年梦竹纤细如葱白的手指指着那套鼻烟壶。
老板却犹豫了:“格格,那套是另外一位贵客订做的,就连图样儿都是贵客提供的……”
“拿给她瞧瞧也不妨事。”天下事从来都是无巧不成书,胤禛刚刚从宫里办完差出来,路过这间铺子,正想着亲自取走这套他早先订做的鼻烟壶。
年梦竹回过头与胤禛对望了一眼,笑道:“原来老板所说的贵客是您?”
“怎么这套鼻烟壶和我不相称么?”
老板已将那套鼻烟壶取了下来,胤禛拿起其中一只递给年梦竹:“喜欢这个?”
年梦竹却没有接:“既然是您特意订做的,我没有买走的道理。”
胤禛将三只鼻烟壶放好,盖上盒盖,索性一并递了过去:“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夺人所爱也非大丈夫行径。”年梦竹不是个退而求其次的人,看到了喜欢的又不能买,其它的她自然也不会买。
“你是大丈夫么?”胤禛握住年梦竹手腕,将那只盒子放到她手心,“若是不想夺人所爱,他日大可另选一物转送给我,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
年梦竹犹豫了一下,索性决定收下:“那就多谢‘天下第一闲人’?”
胤禛朗声笑了出来,跟着年梦竹一道走出那间铺子。“近来事多,你我那盘棋还不曾下完。”
“好饭不怕晚么。”年梦竹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得了赢您一次的机会,我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