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事情按照胤礽的计划发展,他能顺利代替康熙征讨策妄阿拉布坦,结局究竟如何,也许真的不可推演。毕竟,老皇帝在这位皇太子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能复立一次,复立第二次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惜,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胤礽重金‘收买’贺孟頫,令其将用矾水写的书信送给公普奇这事儿不知如何被阿布兰知道了,这个老家伙憋了一些时候,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向康熙交代了。老皇帝最见不得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把戏,可是用矾水写信的毕竟是他宠爱了多年的二阿哥,他犹豫再三,终究只处置了公普奇和贺孟頫。不过胤礽心里也很清楚,他最后一次机会,消失了。
圆明园九洲清宴外的回廊下,胤禛和年梦竹相对而坐,紫檀方木桌旁煮着酒,两人守边都放着棋盒,天空中渐渐有雪落了下来。
“钦天监近来越发本事了,说是今儿个会落雪,果然便落了雪,也不枉我们两个冒着寒风等在这外头。”胤禛执起一颗黑子,落到棋盘上。
年梦竹嫣然道:“还是皇上英明,选了位最合适的钦天监监正。”
“阿玛毕竟是阿玛。”胤禛打从心底里佩服康熙,“不因循守旧,敢于推陈出新,在这个上面儿,我不如他。”
“皇上有皇上的好,王爷有王爷的好。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几时才能高兴起来?”年梦竹将白子落在边上,拢了拢肩上的狐裘。
胤禛即刻问道:“可是冷了?我们回暖阁里去?”
“说好了赏雪,回暖阁里瞧通景画么?”年梦竹不以为意,“您尽管放心,我没那么娇弱,如今我手脚都热得很。”
胤禛即刻顺竿爬,握住了年梦竹的手,笑道:“太医院总算还有些有本事的太医,不枉你忍痛挨针灸,受了那么些苦。”
年梦竹笑着瞪了胤禛一眼:“老太医有本事,下手很知道轻重,穴位找得也准,我委实没受什么苦。”
胤禛点了头,收回自己的手后又往棋盘上落下一子,似不经意说道:“二哥又去捅了一次马蜂窝,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倒把另外两个人连累了。”
年梦竹很清楚记在废太子名下的‘矾书案’,不过她还是得装着不清楚的模样:“怎么说?”
“也不知是谁把皇阿玛有意派遣皇子出任大将军,替自己征伐策妄阿拉布坦的消息透露给了二哥,二哥自然也希望能握住这个机会,便用矾水写了封信,叫贺孟頫带去给公普奇,希望公普奇能保举他做大将军。”胤禛一口气把事情说完,“这事儿若做得缜密也便罢了,偏巧被阿布兰知道了。”
“于是皇上也知道了事情始末?”年梦竹终究是个没什么演技的,索性不去装很诧异的模样,直言道,“您觉着阿布兰这个人,像是个有主意的么?”
“不过一愚人而已。”胤禛认真瞧着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你也觉着,他没胆量去皇阿玛面前告发二哥?”
年梦竹点了头:“二阿哥即便被废,终究拥有过皇上全心全意的爱护。如今,朝堂上的大臣也不敢断言皇上就彻彻底底放弃了二阿哥吧?”
“的确如此。”相处时日越久,胤禛越发觉得年梦竹看事情很通透,不要说前朝大臣,就是我们几个兄弟,也不敢妄自揣测,何况皇阿玛的心思最是难揣测。“
年梦竹笑道:“您就没想过,阿布兰身后还有人么?“
“还有人?”胤禛眉心一皱,“你是说……”他右手食指蘸了些茶水,在茶桌上写下一个‘八’字,“是他们?”
“**不离十。”年梦竹的目光中透着笃定,用帕子擦掉胤禛指头上的茶水,“在前朝大臣们眼中,他们那群人大有希望,越是有希望,便越不希望有人拦在路上。”
胤禛未置可否:“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明明很有道理……年梦竹略一犹豫,道:“虽然,为首的已经辉煌不再,可他们那群人中不止有一人为首,推谁都是推。事成之前,拦在前面的人终归越少越好。王爷您日常出外还是该当心些,毕竟人的心若狠起来,没有什么事做不出。”
胤禛却笑道:“有你这么个机灵丫头时刻挂心着,上苍都会护着我。”
“我自然知道上苍会护着您。”年梦竹见胤禛心思从棋盘上挪开了,落下一子,直接包围了一小片黑子,“您瞧瞧,一时不慎,是会输棋的。若是下象棋,说不定我已经‘将军’了。”
“嚯!你近来愈发本事了。”胤禛收回心思,左手抓起一把黑子,右手执起一颗落到棋盘上,“不妨事,未到终局,怎样都不妨事。”
年梦竹轻声叹息,也不知道这位雍亲王是真的轻松还是佯装轻松。“旁的事我不管,只安危这一件,您千万千万要放在心上。我知道您这个‘闲人’做得很好,可是狗急了还会跳墙,人若急了,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只怕您想都想不到。”
“我听你的就是。”胤禛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我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陪着你廊下赏雪,你倒好,什么事儿扫兴,你捡什么事儿说。再这么着,就回暖阁里瞧通景画吧。”
拜托!分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好么。年梦竹腹诽着,又道:“那我不说了。”
看见自家侧福晋脸上那不高兴的模样,胤禛故意下了一招臭棋,‘惊呼’道:“这下坏了!你说得还真是不错,一个不慎,满盘皆输。”
年梦竹垂首浅笑,也让了他一次:“故意让的,做不得数。你来我往,只要公公平平的,输的人也会甘拜下风。”
“恐怕未必。”胤禛亲自给年梦竹添了酒,“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公平’二字便可说清楚的,你的那颗心都长在左边儿,怎么敢奢求公平?能差不太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年梦竹点了头:“所以,成者王侯,败者寇?”
“是。”胤禛的目光很坚定,坚定中还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从来没有你成了做王,你败了,我还要供着你的道理。”
年梦竹秀眉微挑,若是不考虑此刻的历史条件,单从几位有可能继位的阿哥角度出发,换做除胤禛之外的人登基,就不会有之后的风风雨雨么?恐怕真的未必。也许终康熙一生,庆幸的是自己的儿子个个成器,不幸的兴许也是这件事。
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初六,老皇帝原本已经和皇太后一起出京北上,算日子,大概已快到热河了。胤禛本未在随行的队伍里,可是前半晌传旨太监就来宣了旨,说皇上令雍亲王即刻北上赴热河行宫。
胤禛一时间没能明白皇阿玛的意思,只得遵旨,即刻收了行礼。原本年梦竹也想跟着同去,偏巧烟儿生了病,入夜便发热不退,她这个做额娘的实在不放心将自家生病的小格格交到奶嬷嬷手上。
“你放心,阿玛不过是召我前去尽孝,玛嬷年岁大了,愈发喜欢儿孙绕膝的感觉。我快去,也会尽快回来。”胤禛由年梦竹侍候着披上斗篷,“倒是你,已经好几夜没怎么正经合过眼了,太医不是已经说了,烟儿很快就会康复,到时你好好歇一歇。”胤禛摸着年梦竹有些泛白的脸颊,目光中透着心疼,“烟儿好了,你若是再病了,不是要急死我么。”
年梦竹笑道:“王爷放心,我不是个容易的生病的人。没有我在你身边,诸事都要加着小心,在皇上身边好好尽孝是正经事。”
胤禛点了头,伸臂将年梦竹拥进怀里,又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之后,才握住她的手,两人比肩走出九州清晏。
年梦竹一直把胤禛送到圆明园门口,心里依旧很不舍。
“又不是不回来了。”胤禛轻轻刮了一下年梦竹秀挺的鼻梁,“照顾好自己和烟儿,你们谁都不准受委屈。”
“您也照顾好自己。”年梦竹总算松了手,请胤禛上马北去。
胤禛跃上马背,打马围着年梦竹绕了一圈儿,这才拨转马头,扬起了马鞭。
“格格该回了,四格格睡醒了要哭着找额娘的。”丫头见胤禛已没了影子,年梦竹还没有想回的意思,便出声劝了一句。
年梦竹轻声叹息:“只盼王爷一切顺利,早些回来。”
“格格您可真是,王爷不过是去尽孝,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丫头跟在年梦竹身边走进园子,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年梦竹眉心微皱:“有些事儿你不懂。一个念头,一次决定,哪怕是说出口的一句错话,有些时候都是致命的。”
丫头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格格,您是在吓我吧?”
“好端端的,我吓你做什么?”年梦竹瞟了丫头一眼,“不过,王爷是个有运道的,即便逢凶,也能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