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策妄阿拉布坦亲帅蒙古大军攻打哈密一事,康熙很快下旨命吏部尚书富宁安为靖逆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为振武将军,即刻带兵西进征讨。余下的人自然继续北上热河,该练的兵还是要练,该见的蒙古王爷也还是要见。
康熙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内心深处却在打鼓,不知道富宁安和傅尔丹这两个人到底行还是不行。若依着他的性子,这一仗他本该御驾亲征,亲手收拾了策妄阿拉布坦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方才解恨。可惜,时移事异,他还是当年那个英明的皇帝,却不再勇武,‘御驾亲征’,只怕他此后再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儿了。
一行人来到热河行宫之后,皇太后瞧得出康熙的心不在焉,规劝无果,索性撵老皇帝早点儿去木兰围场狩猎散心。康熙也怕自己心情不好搅得皇额娘也不得安宁,索性听了皇太后的劝,早早带着八旗将士去了木兰围场。
年梦竹早就和胤禛说好了,这次她无论如何不会再约束着自己,必定要在天高地阔的木兰围场纵马驰骋,即便不争‘巴图鲁’那个称号,该狩猎还是要狩猎,大不了当场起火烤了解决,反正她家王爷是个现成的‘烤肉师傅’。
胤禛见年梦竹眉飞色舞的,自然也不想和她对着干,白白惹她不高兴。索性她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做什么,左右有自己跟在她身边约束着,她出不了太大的意外。
康熙打从心底喜欢在木兰围场狩猎,每每张满十力弓,他便觉着自个儿还成,再活个几十年,仔仔细细给大清挑个合适的后继之君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这一次,面对着不远处几次回望自己的梅花鹿,老皇帝迟迟未搭箭上弓,末了只是对跟在他身边的胤禛道:“四阿哥,朕有些乏,今儿个这鹿,你替朕射吧。”
胤禛见皇阿玛脸色的确不是很好,点头称是,便搭箭上弓,替康熙射下了那头鹿。
老皇帝勉强笑道:“有人对朕说你的骑射不够出挑,朕瞧着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挺好。”他拨转马头,右臂垂在身侧,左手紧紧攥住缰绳,带马回营。
胤禛瞧着皇阿玛的背影,竟然看出了些许落寞和英雄迟暮的感觉。皇阿玛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胤禛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皇阿玛不需要旁人的安慰,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
年梦竹骑马跟在胤禛身边,道:“王爷您不跟上去瞧瞧?”
“有李公公跟在阿玛身边,不妨事。”胤禛抖起缰绳,含笑看着年梦竹,“你不是想纵情在木兰围场驰骋么?咱们两个比试比试?”
“您输了不生气?”年梦竹也拉开架势,抖起缰绳。
胤禛笑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王爷我今儿个叫你好好开开眼,瞧瞧什么是真正的骑马狩猎。”
“彼此彼此。”说起骑马狩猎,年梦竹也算是童子功了。她自幼便跟在年羹尧身边,除却平日里练习基本功夫之外,骑马射箭也是必修课。
围场虽然地势平坦,林子却有密有疏,密林深处同样考较马术。胤禛和年梦竹两人打定了比试的主意,几乎并驾齐驱。年梦竹先声夺人,箭无虚发,胤禛却也不遑多让。两人都出了汗,骏马也渐渐变慢的时候,还未分出胜负。
胤禛勒停了骏马,轻轻颔首,道:“还算不赖,看来亮工教你时,的确尽心。”
年梦竹跟着胤禛跃下马背,却说:“我二哥起初还有些用处,不过我骑射能有今日这般成绩,终归还是因为我颇有些吃苦精神,练习之时不止用力,而且用心,委实学到了真髓。”
“大言不惭。”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儿上,胤禛很乐得挑年梦竹的刺儿,“叫你二哥听到,指不定会当场‘揭穿’你。”
“我从不说谎话。”年梦竹和胤禛坐在同一棵树下,由着几个奴才去生火,准备烤架,她继续道,“说一句谎话,免不得要用一百句谎话来圆。我自幼便知道这个道理,因而很多事通常都照实说,这样更舒坦些。”
胤禛轻声叹息,竟有些羡慕年梦竹大多时候可以过得真实。他解下斗篷,给年梦竹盖到了身上:“围场风大,太医说了,你不能受风。”
前一句话还在调侃自己,只这么一会儿‘温柔王爷’又‘上线’了,年梦竹嫣然道:“您不准备继续‘编排’我了?”
“我方才不过是在逗你。”胤禛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年梦竹三个字,一笔行草很是飘逸,“你和我一样,认定的事,不论付出多少辛苦都要做成,读书写文、骑马射箭,无一不是如此。”
年梦竹点了头:“迎难而上方显英雄本色。”
“你是英雄么?”胤禛朗声而笑,“你不过是个姑娘。”
“难不成在您眼中,英雄还有男女之分?”年梦竹侧过头来直视着胤禛的眼睛,“您心里若真是这么想,便要恕我无礼了。”
胤禛右手扶在古树的粗树干上,靠近了年梦竹,压低声音道:“那你倒是说说,预备怎么个无礼法儿?”
一旁的奴才们深知自家王爷有多喜欢侧福晋,对这样的情景早就见怪不怪了,你怼怼我,我看看你,忽而再挑挑眉毛,这种无视旁人的撒狗粮行为委实有些虐狗了些。
年梦竹轻咬口唇别过头去,声音压得也很低:“还在外面儿呢,您能不能收敛些。”
胤禛当然不可能光天化日地放肆,只不过,他挺喜欢看自家侧福晋含羞带嗔的模样,很快便又正正经经坐在年梦竹身边。
奴才们将该备的东西备好之后,自动自觉地在远处守着。胤禛有了上次被刺客袭击的经历后,再出门便加了万分小心,倒不是因为他怕,只不过疲于应对,想舒舒服服享受和年梦竹待在一起的时光罢了。
将野兔架在烤架上,胤禛心不在焉说道:“多少年了,阿玛从来没叫旁人替他射出在木兰围场的第一箭,他右手仿佛不大自在。”
年梦竹抽出匕首,将野兔身上的肉划开,方便一会儿调料入味:“王爷恕我斗胆,皇上毕竟年纪大了,这几年也颇有些伤心事,身子不爽……您便好好照料着。”终究还是话锋一转,让胤禛听着舒服些。
胤禛点了头:“你说得是,阿玛这些年来委实不容易。其实细细想来,即便儿孙绕膝,倘若多有不敬不孝之辈,道不如只有几个好的舒坦些。”
“您不说什么‘多子多孙多福寿’了?”年梦竹好笑地看着胤禛。
“当然你少不得再给我生几位阿哥。”胤禛眉眼含笑,目光中透着暧/昧,“咱们四格格是位姑娘家,有兄弟护着,将来才不致受人欺负。”
年梦竹扯了下嘴角,不以为然:“有王爷在,谁敢欺负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我能护她一时,岂能护她一世。”胤禛转着手中的烤架,接过年梦竹递上来的酒盅,喝了一小口,“何况你是个通透人儿,你我两人的孩子,必定也能活得通透,怎么能嫌多。”
好吧,她和胤禛掰扯这件事,是她错。“您还是仔细着火,当心一会儿烤糊了。”
中军大帐,老皇帝挥退了随侍在侧的所有人,右手握起搭在笔架上的狼毫,蘸了墨汁,提到身前时,墨汁竟在信纸上滴下一点。老皇帝即刻皱了眉头,看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右手,勉勉强强在信纸上写下一字。歪歪扭扭的,即便是他自己,竟也有些认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字。
老皇帝索性扔了毛笔,左手握住右手,愈发用力。他脸色黑得难看,可惜左手越用力,心里却愈发感觉到右手的颤抖。
“皇上,四王爷给您送烤兔肉来了。”李德全的声音传了进来。
帐篷外面,胤禛在李德全的眼神示意下,知道皇阿玛此刻心情不大好,自己当小心说话,仔细行事。
过了好半晌,老皇帝的声音才传出来:“叫四阿哥进来。”
康熙是个再坚强不过的人,在儿子面前,尤其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软弱,颤抖的右手被他藏在了斗篷下面,见胤禛行了礼,便道:“四阿哥来了。”
胤禛将烤肉和果酒放到康熙身前的书案上,道:“这兔子是儿臣刚刚猎回来的,酒是梦竹特意调给您的。”
“你们有心了。”老皇帝勉强笑了笑,“没有旁的事,便跪安吧。”
胤禛犹豫了一下,道:“阿玛无论碰到什么事儿,都请宽心些。您身子好了,才是最重要的,旁的事都在其次。”
“朕知道你一向孝顺。”康熙左手拿起桌上的信纸,递给胤禛,而后又递了他一支毛笔,“朕许久未见过你的字了,随便写几个给朕瞧瞧。”
胤禛躬身称是,在皇阿玛的首肯下,坐到了茶桌旁边。旋即,一首曹操的《龟虽寿》出现在信纸上,工工整整的行书,端正平稳,入木三分。
送到康熙手上时,胤禛道:“皇阿玛,‘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康熙左手紧握住信纸,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写得好,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