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帝辍朝三日,日子过得爽快中掺着不悦。
不悦都怨第一日夜间跟皇后闹那一场邪火,想起她,皇帝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后宫那么多美人儿,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纵使皇后美,也不该让他把持不住;盲婚哑嫁的两个人,他更不可能对她有情,可那一股抑不住的冲动,还有绵长的后劲儿……
第二日微服去汤若望玛法处逛逛,两人喝了小半瓶涩口的红酒,他瞅着杯中酡红的晶莹汁水,眼前突然闪出皇后欲滴的娇艳红唇,摇摇头,他又好像瞧见她波光闪烁的眼睛,尖尖的眼角。
心猿意马,脸红地像吃醉酒,话也说不利索,说话间都止不住地想起那个人,只得赶紧告辞。
从汤玛法处出来,皇帝心里仍旧突突跳,压根儿不敢回宫,借着酒劲儿去近郊跑个马。傍晚回到紫禁城,一个他、一匹马都水淋淋的,太后见他时,他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表面上太畅快了!可他心里照样别扭,多亏晚间这趟没看见皇后,若不,他心里存着这些想头,简直没法面对她。
第三日他让吴良辅把奏章拢了呈上来,预备收收心,无论如何,朝政还是最紧要的大事。正在养心殿用功,小太监来报:“万岁爷,惠妃娘娘来了。”
顺治帝抬眼,面前惠妃邹氏着了一身嫩鹅黄的襦裙翩翩行礼。惠妃邹氏是汉族,祖父邹惟岳是万历朝的名进士,曾在大厦将倾的明朝为官,父亲邹申是明清两朝大儒,目前官至吏部侍郎,她因祖父和父亲的声望应选入宫,是宫里唯一的汉妃,在嫔妃间地位超脱。
惠妃邹氏十六岁,长了一张清淡的汉人脸,面白如玉,皮肤光滑细腻,眉目舒朗,三寸金莲,走路摇曳生姿,且宫中只她能着襦裙,在后宫美人儿的一众旗装中显得尤其飘逸脱俗。
顺治帝跟她算是亲密。
起初选汉妃入宫,是为了安抚汉将和士绅。清朝甫入关,八旗精骑攻城略地,抢得到的是土地人口,驯不服的是人心:南方朱由榔小朝廷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各地农民起义军此起彼伏,海上还有郑成功。
为了安抚汉族高官和将领,顺治帝亲政后力排满蒙贵族众议,纳出身世代大儒之家的邹氏为妃。不得不佩服顺治帝的宏才,这招棋从小处入手,干件大事。一个纳妃的举动,安抚下多少前明的高官和将领,满清第一家先破除了民族樊篱,博学的鸿儒于细微处见到清与元不同的真章。
本是为朝政“不得不”纡尊降贵所为,等见到惠妃邹氏本人,才发现她容貌端丽,谈吐雅致,为人清逸。大喜过望之下,皇帝先敬她学识胸襟,后有枕席之娱。顺治帝跟她一起两人用汉话谈诗论道,别有情致;被太后逼不过入后宫时,翻她的牌子能让太后别扭:她是汉妃,太后忌惮她的血统,不想她生育,顺治帝专挑她宠幸,明摆着跟太后不对付。
只是后来宫里嫔妃越来越多,前朝顺治帝政事繁忙,后宫太后对顺治帝的威压渐渐势弱,两人的亲热毕竟没有真情托底,皇帝便渐渐淡了。
惠妃自然不甘心,谈天说地亦师亦友的两个人如何渐成陌路?听了新后一番说辞,她也禁不住心动,再试试,万一呢?所以她主动来养心殿,穿一套甜蜜可人的衫子,果然他的丹凤眼灼灼在自己身上注视一瞬,再等等便听他恍然大悟的磁性声线说:“惠妃起。”
“臣妾萃了一盏茶,给万岁爷尝尝。”她翩翩飘到皇帝身边,从食盒里捧出一盏薄如蝉翼的白盖碗儿,启开盖儿,现出一泓翠绿色的茶汤,
顺治帝接过盏,先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仿若置身茉莉花丛,“好香。”他赞。定睛细看,翠色茶汤盛在白盏中,尤其好看,竟是色香俱佳。他抬起另一手,修长的指在惠妃手腕上捻一捻。
一饮而尽,入口微苦,回味却是甘的。异香扑鼻的一碗汤水……就着这盏茶,他突然想起前日他在慈宁宫饭后饮的那一碗。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懂了。怪不得他对皇后那么失态,一股邪火压都压不住,原来她们用这些下作手段算计他。想到这,顺治帝眉毛拧成一条。
惠妃邹氏立在旁边笑意吟吟看他饮,只见他端盏还乐呵呵,等他放下碗时眉头已皱紧了。
“万岁爷?不合您的口味?”惠妃邹氏忙问了一句。叫了一声没反应,她又轻轻唤了句,“万岁爷?”
他还在想皇后,若是跟太后一起算计他,皇后为何临了不肯,对他又挠又踢?皇后的俏脸在他眼前晃,生无可恋的一双眸,戒备疏离的神色……
他扭头看旁边的惠妃邹氏,正殷勤关切地看着他,这才是嫔妃该有的眼神,这几次皇后的眼神什么意思!皇后不在眼前,可他的心思却忍不住往皇后处使,转个念头间,不过是一碗茶,他竟又想到皇后身上。
这时惠妃邹氏又唤他:“万岁爷……”
他收了思绪,松开眉心,淡淡说:“好茶,惠妃真是蕙质兰心。”只是刚才一番走神,他已经没了兴致,只对惠妃邹氏抛去一个心不在焉的眼神。
惠妃邹氏见他如此,知他心思不在此处,心中一凉,细细体察他没有留她的意思,也只能淡淡说:“万岁爷谬赞……”顿顿又无可奈何,“臣妾告退。”
他轻点了下头以示赞许,重垂头看奏章,惠妃邹氏只得轻摆三寸金莲,无声地摇曳着从养心殿西暖阁退出来。
临出门,她回头望了一眼殿上天子,正端坐在书案前,她玉腕上还残留着他指楞的薄茧刺过的粗砾触觉,呵,皇帝已经很久没正眼瞧过她了。
罢了。
惠妃邹氏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她在宫里从不多说一句,亦不多行一步,往常无论是养心殿还是慈宁宫赐的汤药,她都磊落地当着来人的面一口喝干。此身入宫,便当是换父祖和邹姓全族平安罢,好歹她跟皇帝也曾有过许多好日子,这次她动心,也尽力了。
皇帝静坐了约半个时辰,小太监又来报:“万岁爷,谨贵人来了。”
他一脸疑惑,见谨贵人穿着一身碧桃色的衣裳袅袅娜娜轻步而来。今天是怎么了,要不来都不来,要来一个接一个地来。来罢,并没有他最想见的人。
只是,他最想见谁?
谨贵人是静妃孟古青的妹妹,当年她跟姐姐孟古青一起进宫,孟古青为后,她年纪小先立了贵人。还是因为年纪小,生性跳脱,赐封号“谨”,希望她谨言慎行,之后因为顺治帝不喜博尔济吉特氏,所以位份一直未晋。
她性子泼辣,毫不以为意,仗着太后喜爱,一直活泼爱说。皇帝却有些嫌她,但是,有大腿抱的从来有恃无恐,她不觉得他不耐烦,能跟这位表哥兼夫君用蒙语叨叨叨一个时辰。
他低头专注在奏章上,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抬起头对口若悬河的谨贵人说:“谨贵人,这衣裳颜色不适合你,显得皮肤黑。”全是看在太后的面上,他才忍她这么久。
谨贵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新衣裳,一片直率说:“有吗?可是皇后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嫔妃穿暖色衣裳,这身臣妾做了许久一直没上身,今天特别穿来给您瞧。”
顺治帝听到“皇后”,握笔的手轻颤一下,他最想见谁?听到时脑子还没转过弯儿,身子先露端倪。轻滚喉头,像是刚刚饮茶的回甘还在口中,他轻舔下上齿。他不主动想她,偏有人来提她。
谨贵人退下后,他吩咐吴良辅,再有人来挡回去不见。
半下午的时候,佟妃来了。
吴良辅见到佟妃下舆,忙殷勤去跟前伺候:“佟妃娘娘,来得不巧,万岁爷今日下午不见人。”
佟妃听了,往殿里望了一眼,问:“只万岁爷自己在殿里嚒?”
吴良辅一脸真诚说:“就万岁爷。实是政事忙,万岁爷歇了这几日,眼下正用功。”吴良辅见着贵主子不敢抬头,若不,当能看到佟妃眼下的铁青。
佟妃辗转大半夜睡不着,今天中午歇晌也没睡着。“狸猫换太子”的戏文在心里来回演,“万一皇后要害她的孩儿”,念头一旦生了根,除非尘埃落定,便再难祛除。这胎正怀到紧要处,距生产还有两个多月,若是两个月都怀着这样的疑心过日子,那日子真没法过了。
佟妃立在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烦请公公进去通传一声。”
吴良辅犹豫半天,还是大着胆子进殿:“万岁爷,佟妃娘娘来了。”
皇帝正埋首在军报里,头也没抬:“不见。”不过几日,他对佟妃也淡了,不是派小太监去坤宁宫守着往养心殿抬的关心了。
佟妃回去景仁宫的路上,佟妃又改了主意:“去坤宁宫。”
新后逮猫的消息放出去,陆续有小太监来送猫,来者都喜滋滋领着五两银子出门,坤宁宫人来人往地热闹,皇后乱着让乌兰辟出一间耳房,把猫猫养在里头,预备凑齐了唤猫儿房的人来挑挑,她留一只,余者都送去猫儿房豢养。流浪猫变身御猫,也算功德一件。
佟妃来时,她正在耳房里看猫猫,因不熟也不敢上手逗,只去尚膳监把份例里的鸡鸭要来用白水煮了,一条条撕了引着猫猫来吃,看哪只亲人,哪只和气,哪只爱吃。
听说看小娃娃吃奶和小动物吃粮都特别减压,她发现确实,看了半下午,简直入迷。
通报佟妃来了,她忙跑去寝殿洗手换衣裳,脱了小红靴换上花盆底儿鞋,照照镜子,唇红齿白,无懈可击,才去偏殿见佟妃。
进殿见佟妃领着一个小宫女,皇后顾不得礼仪,忙把小宫女乌兰和呼和叫进来,打开殿门,再唤小太监金文和铭文站在廊下门侧。没办法,宫斗剧看多了,她不敢跟佟妃这样的金贵主儿单独呆着。然后才升座,又给佟妃赐了座,她坐得离佟妃八仗远。
听了佟妃的来意,心里叫苦,皇后还要管这些?她不想管。不过,这事儿该是皇后管的嚒?
小脑瓜紧搜下,没找到有关规矩,阿拉坦琪琪格册立为后前,曾学过规矩,这么细致的倒没学。顺治朝没有嫔妃待产家人进内伺候的恩典,无先例可循。上有好几位婆婆,前有皇帝夫君,她做主也太僭越,千万别落个弄权的名声。退一万步说,她不敢贸然揽这活儿,成了定例人人来找她,偌大的紫禁城,她还怎么咸鱼躺、壁花观?
赶紧把这尊佛送走才是正事,呼和几次作势要进茶,皇后都用眼神制止了,金尊玉贵的康熙帝的生母,她不敢给她吃吃喝喝:宫斗剧爱好者的自我修养。
最后皇后殷勤跟佟妃说:“佟妃妹妹先回去,请安时本宫记着请太后娘娘的旨意,只要太后懿旨允了,本宫自然成全妹妹如意。而且,太后下旨给恩典更体面不是。”她说着,忍不住给自己叫好,哦呵,踢皮球高手上线。
傍晚去慈宁宫请安时,御舆一转,福临见金花手搭凉棚,望着他来的方向,心里忍不住像被一只小手挠一下,舒坦。他莫名其妙想了她一天,一颗心悬在天上,这下见着她,可算是落了地。
结果走到跟前,这美人儿开口第一句是别的女人:“万岁爷,佟妃……”
【感谢营养液】秉烛游春 6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