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那年,冯青住在江城江汉路附近的一处老居民区内。
居民区四排八栋楼,经久未修,墙面跟男子寄宿学校满是不明液体的床单一样斑驳泛黄,地面也似得过水痘的老男人的脸,凹凸不平,常年积液。
房子楼道里总是回绕着一股恶心的腐臭味,房子里住着附近发廊工作的女人和一些过早从学校出来的小情侣,还有一部分则是暂时很穷等着政府随时拆迁的原住民——大大的拆字已经到了附近的小区,到这边来指日可待。
房子不到四十平,是冯青爷爷的资产。
爷爷接手前这里曾经用来给供销社杀牲口,房梁上还有没拆下来的吊牲口用的铁钩,现在被用来挂灯泡。
冯青在这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长大,在这里送走了爷爷和妈妈,在这里见识了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是在这座居民区里答应要跟冯乐一起拍一部电影。
冯乐是她弟弟,亲的,比她小八岁,是个惹事的主。
冯妈前几年离世,冯爸老早不知去向,两姐弟算是相依为命。
冯乐打小就说要独立自强,早早就从爷爷的房子里搬出去,结果也就租住在本居民区。
他时常跑到冯青这儿来蹭饭。
冯青是玩乐队的。这年头玩乐队的都要死不活,冯青靠酒吧演出养活自己,自然也穷。
纵使这样,她也还咬牙救济冯乐。
倒也不是她有多爱冯乐,只是冯乐算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脱不了手。
冯青没少为冯乐擦过屁股,最近一次帮对方处理事情就在昨晚。
冯乐跟好朋友在楼下的烧烤店撸串时跟人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
冯乐打电话给冯青时,冯青刚在酒吧结束演出往家走,接起电话那边就传来冯乐的喊叫:“姐,快点,民生路的拐子烧烤店,我被人打了!”
冯青电吉他都来不及放,直接冲到名叫拐子的烧烤店。
冯青前几年也是个冲脾气。玩乐队的,这也算正常。最近她打算改邪归正了,赶去烧烤铺的路上还一直提醒自己,到时候一定跟大家讲理,要以和为贵,结果一到现场,就看到她那个没用的弟弟被人提着衣领打。
来时给自己的叮嘱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她提起电吉他二话不说就冲进现场。
警察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地上躺了一地的伤员,整个场面跟拍电影似的。
年轻的警察问谁打架,她像个乖学生举起一只染了点红色的手:“我,正当防卫。”
警察差点翻白眼,您这正当防卫人家一群人躺在地上哀嚎,自己就拳头上破了点皮,看起来似乎还是打人打的,也太‘正当’了。
一群人被拉去警察局调查。
冯乐这边是冯乐和他一个朋友,对面一共五个人。
大家都咬着嘴说是对方先动的手,就是不认错,惹得问话的警察气得连翻拍桌子,差点吐血。
不过这事情在这种酒吧多的地方也算是时有发生,警察不再跟他们废话,直接找来烧烤店的服务员。
有了服务员的指证,加上几个人的松口,事情的经过这才终于大致还原:
冯乐跟他好朋友在烧烤铺子商量着合伙拍个电影,正说得兴起,坐他们隔壁桌的五个人其中一个嘴欠说了句他们吹牛逼,接着双方吵起来,最后演变成动手事件……
事实虽是如此,但因为对方五人比冯乐这边伤势重,甚至还有个人需要住院,所以冯乐得赔偿。
赔偿金额数目不小。
冯乐自然是拿不出钱的。
冯青动过手,这哑巴亏她不想吃也得吃下。
只怪自己还是冲动了,她打算打电话给自己演出的酒吧老板,先预支一点工资。谁知道她电话还没打呢,对面受伤重的人叫着不要和解,非要让冯乐蹲监狱。
冯青一听,火也来了,明明是对方理亏,他们没让对方赔偿都算好的,凭什么出钱!
双方各执己见,一直耗到第二天凌晨,警察突然说对方又改口不追究了。
冯青奇怪对方态度怎么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闹了一晚上她也累了,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一群人在调解室被警察压着握手言和,终于能够离开。
从警察局出来,冯青带着冯乐跟冯乐的好朋友坐上的士。
一晚上在警察局,其中还有两个昨晚喝了不少酒,三个人可以说是一身臭味。司机已经冲着他们皱了好几次眉毛,嫌弃溢于言表。
因为这件事情处理的过于急转,冯青还有点懵,也没心情管司机的情绪。
冯乐没心没肺惯了,这会儿事情处理了,都不想想原因便开始拍他姐马屁,说他姐多么多么威武,一个女的打那几个男的也不落下风,简直当代女侠!
冯青被他扰了思绪,无视他的马屁,转身一把提起他的耳朵,语气鄙夷:“你还有脸说呢你,那五个人各个瘦的跟小鸡仔似的,也能给你打成这样,你出去别说是我弟!”
冯乐哎哟哟叫得夸张,一边委屈巴巴道:“人家人多嘛!”
冯青冷笑:“我刚才几个人?”
冯乐的兄弟冲着冯青竖起大拇指:“所以我才说咱姐厉害!”
冯青赏他一个大白眼:“你脸马屁精学校毕业的吧!”
真不是她多厉害,那五个人平均身高不过一米七,平均体重估计还没一百,她一吉他就能抡倒三,还有两个直接吓得一动不敢动。
冯乐那好朋友这会儿舔着脸道:“姐姐好,我叫权越!”
不等冯青应答,冯乐一巴掌拍对方头上,叫着:“权越,别他娘的对我姐露出这么猥琐的表情!”
权越这小孩脸皮还挺薄,闻言一瞬间从脸红到脖子根。
冯青见状,嗤笑一声:“小屁孩。”
她脸上带着昨晚演出后的浓妆,此时已经花得不成样子,笑起来实在算不上好看。
司机抬头时正好看到后视镜里她的笑脸,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将车撞路边的柱子上。
司机终于忍不住,咯吱一声停下车,转过头对他们一脸哀求道:“算我求你们一件事,你们下去打别人的车吧,这钱我不要了行不行?”
冯乐闻言,脸上闪现不快。冯青累了一晚上,不想这时候还跟人吵,把两个臭小子一提,这就下车,还不忘扔了五块钱的起步费给司机。
她在路边找了个水龙头,就地把脸上的妆搓下来。
因为太用力,洗完后脸上红扑扑的,一下没了带妆时的锋利,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权越见状,装模作样地张着脑袋四处张望,一边煞有其事:“乐仔,乐仔,你姐呢,这突然出现的美女是谁!”
冯乐一脚踹他屁股上,叫着:“你这拍马屁的方式太拙劣了,我姐化妆不化妆都好看!”
他捂着屁股哎哟一声,一边搭腔:“乐哥教训的是!”
冯青一脸受不了:“你俩在这给我唱双簧呢?肚子饿了,走吧,请你们吃早餐。”
冯乐跟权越两个饿死鬼投胎,闻言双眼一亮,叫着要吃什么什么,冯青一脸干脆打断他们:“一人一碗热干面,加杯豆浆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慈悲。”
两人一起发出一阵嫌弃的声音。
冯青好笑,说:“不吃算了。”
权越立刻道:“青姐,我要吃,你请客我什么都吃!”
冯乐竖了一个中指:“屎你吃吗?”
“滚蛋啊你!”权越一脚踹他身上。
三个人忍着一身臭味找了家巷子里的早餐店,各要了一碗热干面和一杯豆浆,埋头吃起来。
早餐店顾客异常多,途中一直有人不耐烦地催促他们,难得三个人都好脾气没出声。
吃面时,冯青随口问了句冯乐拍电影的事情。冯乐口若悬河。冯青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做什么事情三分钟热度,应付嗯了两声,没往心里去。
面吃到一半,冯青的手机在裤袋轻轻震动一下,一条短信进来。
冯青认识的人里,这年头还会用短信联系的除了骗子,就只有一个人。
她拿出手机,短信发件人显示的姓名是宋成义,内容是:出来了?
出来了?听这语气,好像宋成义也知道她进了警察局。
果不其然,下一秒对方追加一条信息:打人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处理。待会找你。
宋成义何许人也?正是先前提到的冯青在居民楼见识过的男人。
他们是高中到大学的同学。只不过两个人的学院时光,一个是背着吉他游走在校园周围巷子的坏女学生,一个是会在全校师生前郑重其事说着各种获奖感言的三好学生。
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两个人第一次说话还是大学毕业一年后,那天正好是冯青二十三岁的生日:
那天,冯青在江汉路的一家酒吧演出结束,出来时正好看见从一边商务中心结束工作出来的宋成义。
这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一次相遇。冯青一脸浓妆,满身为了配合摇滚乐队的叮叮当当,脸上是嚎了一晚上的疲惫,宋成义一身笔挺西装,戴着银色细框眼镜,脸上是精英人士特有的清高,两个人人生的高度相差已是天堑。
虽然读书时没有过接触,但冯青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个优秀校友。所以,当她看着人模狗样的宋成义熟练地拐进一边的巷子点燃一支烟时,难免有些诧异。
诧异过后,她内心又升腾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她背着吉他走进了巷子,阴差阳错,两个人至此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床伴关系。
虽然两个人都没明确说过,但是彼此之间似乎默认了一个规矩——不插手对方的生活。
如今冯青看着信息——宋成义擅作主张破坏了规矩——她感到一阵头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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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