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很尴尬的沉默。在这短短三秒里,秦悠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他的大脑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鸡飞狗跳没有恨的牙痒痒没有心如死灰。
他会弹钢琴没错,但不代表他能精通梅菲斯炫技用的《神话》。
他记得谱子没错,但不代表他能弹得和梅菲斯有三分以上的相似。
......说实话,三分都已经顶天了。
于是对着太子满含惊喜与期待的眼神,“梅桉”笑着点点头说,“好。”
夏里斯眼睛一亮,就听梅桉温温道:“但是殿下,我最近对这首曲子重新改编了,同以前不一样。”
夏里斯一愣,下意识问:“改编了多少?”
一旁尚泓听着,忍不住暗暗叹气。虽然不知道这位小太子想做什么,但目的性太明显了。他又看一眼沉默至今的谢翎,不禁好奇起来,梅菲斯的什么曲子影响力会这么大?
出乎意料的是,梅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走向钢琴。直到坐在琴凳上,他才回头,挑眉:“看我心情,殿下。”
引子。琴音敲击,忽近忽远,忽而高亢忽而低沉,仿佛来自远古的月光,迷蒙而神秘。这一段是没有改过的,夏里斯却走了神,忘记去观察谢翎的反应,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梅桉。
梅桉老师,原来也有这样恣肆的模样吗?不同于以往的不卑不亢,现在的他不再掩藏锋利的棱角,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他不该处于这个位置。
这样的“梅桉”.......真的是他的老师“梅桉”吗?
另一边,谢翎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仿佛忘却了刚刚的失态,只觉得这样的“梅桉”简直令人着迷。
夏里斯回过神,惊诧地发现谢翎竟然笑了,一时又拿不准起来。就在这时,进行到急板,陡然升高的曲调、急促的连弹仿佛汹涌的海水把人推举上**;突然有什么在夏里斯脑海里一闪而逝。
大概是三年前的一个午后吧,谢翎刚走没多久,小太子缠着梅桉再弹一遍《神话》。梅桉向来不太会拒绝人,无奈之下,还是坐回了琴凳上。
夏里斯盘腿坐在地毯上,托着脸,笑嘻嘻问,老师,这首曲子有没有别的名字呀?
【什么别的名字?】
【那个什么......花名?哎呀,就像贝多芬的第几交响曲那种!】
【......殿下,那怎么能叫花名......】
【管它叫什么呢,《神话》也得有这么个名才显得霸气!就叫,嗯,就叫第九协奏曲怎么样?】
【亲爱的殿下,这是钢琴独奏曲】
【以后再加别的乐器嘛】
【哪里是那么好加的,我不同意】
【老师~】
【没得谈,不同意】
【.......】
错了。
夏里斯浑身僵直。不是因为被过分改编的曲谱,而是因为——“第九协奏曲”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得到梅桉承认、从来没有对外宣称过,包括对谢翎。
也就是说,谢翎对“第九协奏曲”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的。
那这个白发少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夏里斯感觉脑海里一团乱麻,不等他理清,这一曲已经在登顶的和弦中收束。如雷掌声中,梅桉将微微颤抖的手拢进衣袖,起身,向夏里斯和一众大臣优雅地行了个礼。
夏里斯听见自己笑着说,“好!老师的琴技越来越精进啦......”
他看着梅桉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教徒、院长、孩子们,看着他似乎是不经意间走到“林”身旁,微微弯腰,散落的浅咖色半长发遮住了嘴角的笑意;他问,怎么样啊。
白发少年偏过头,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好听。”
“就没别的词儿了么?”
谢翎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夸我也就这个词。”
秦悠一愣,笑出了声:“......哈哈哈!你怎么变得这么.......”接收到谢翎可以杀死人的冷眼,秦悠忍住笑意,补完后半句,坚持一逗到底:“这么可爱啊林!”
说罢,他立刻直起身,丝滑转向,快步走到呆滞已久的夏里斯身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想什么呢,殿下?”
“老师。”夏里斯忽然拉住他衣袖,不着痕迹地远离正在与圣白鸽会一众人交谈的大臣,随后轻声问,“他是谢翎,对吗?”
他紧紧盯着梅桉的眼睛,试图找出一点他即将说谎的证据,可是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的老师很平静,说,“不是。”
梅桉几乎平静到了不在意的程度,好像只是随口安抚一个疑神疑鬼的小孩。
随后,他叹口气,趁大臣们不注意,轻轻揉了一把夏里斯的发顶,道:“殿下,我知道你很想让他回来,但是逝者已矣。”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们不是同一个人,除了长相相似,性格、习惯以及精神力,没有一个是.......”
“梅桉。”
“嗯?”
夏里斯突然后退一步。少年抬头,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而是转身走向大臣们。
梅桉垂眸,单手插兜,慢悠悠地跟上。路过尚泓时,手腕一翻,塞了一张纸片。对上尚泓的眼神,他笑着打个招呼,道:“今天殿下或许会在恤孤院停留一晚,多有叨扰。”
尚泓摇摇头,将纸片收进衣袖,回道,“我们的荣幸。说来很巧,圣坛的教徒们也要在这儿待一晚。”
“我听说他们准备把圣子带走?”
“预备圣子。”尚泓纠正了他的说法,才接着道,“是,他们很满意。”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埃兰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隐在打闹的孩子中间,连手臂上何时被抓了几道、出了血都没有在意。
他听见尚院长轻飘飘说,“恤孤院,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
火。
满眼都是火。
火舌从门缝里挤出来,喷吐出漫天飞尘,红瓦白墙在滋滋炙烤中皱缩,黯淡。
一切都是无声的。至少在谢翎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噩梦里。
【孩童的尖叫】
走廊里骤然炸响起尖叫。孩童的,一声高过一声,夹带着崩溃的哭喊;修女的,从没听过她们如此歇斯底里,高喊着不要怕;神父的,撑住门窗时的痛骂.......
大厦将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
噩梦成真。
【冰冷的液体】
谢翎一把抓起披风,跑向教堂。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说,快点,再快点,这次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麻木地跑着,穿过错综复杂的回廊、倒塌的侧门;一根横梁突然砸下来,他勉强躲开,摔倒在地上,又立刻撑着跪坐起来,掌心、膝盖上的鲜血汩汩流出。远远传来炮火、枪响。这一场不知从何而起的火,撕开了所有和平假象。
“快走!离开这里!”
胳膊上传来一股巨力,谢翎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他轻声道:“神父?”
约翰神父冷哼一声,用力拉着少年绕开横梁,踉跄向前,一边低声咒骂。
谢翎被迫带着远离教堂。他喘着气问,“发生什么了,神父?”
“有人刺杀太子!现在军队已经赶来了,马上就没事了......”
“谁放的火?”
约翰神父转头看他一眼,冷冷道,“不知道。等等,你干什——”
谢翎猛地把约翰扑倒,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没入火海。一阵震荡,石膏雕像倒地崩碎成齑粉,原本若隐若现的孩童哭声骤然清晰起来。
谢翎起身扶住额头,深深呼吸着,大脑勉力运转。
这里离太子休息的地方很近,离教堂很远。近,意味着危险;远,又意味着什么.......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哥哥不要我了】
他闭上眼睛。
【你懂这是什么感觉,对吧】
谢翎想,他当然懂。对于他们这种人,相当于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根牵着自己的线也断了。
【我不想知道】
谢翎猛地起身,问:“埃兰呢?”
“你脑子抽了还去管他!他就是个疯子!他放火他想杀了所有人!林你他妈给我回来!!你死了我们怎么跟圣坛交代——”
谢翎往枪声来源处跑去,大喊着回了一句,“神父!石膏像!救她!”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微弱。约翰神父再次开始大声咒骂,干脆不再管谢翎,艰难地往石膏像的方向爬去。
枪声。可没办法,这是离教堂最近的一条路。
恤孤院不允许有明火,除了教堂。那儿有一盏仿制长明灯,用来供奉神明。就这么一盏灯能烧成这样,埃兰这家伙是偷了多少经书来烧啊?
谢翎苦中作乐地想着,远远看见一群人包围成一个圈,拿着枪,正在向某扇半开的门靠近,脚步很轻,几乎消失在噼里啪啦的炙烤声中。
不用猜,门后一定是夏里斯,或许还有几个护卫——但肯定打不过外面的杀手,不然不会躲在里面。
谢翎定在原地,闭了闭眼。随后他慢慢挪到前方的石膏像旁,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推倒。那一刹那,枪口调转,无数枪声炸响,石膏粉末在空中纷纷扬扬,模糊了视线。等两个杀手跑到石膏处时,已是空空如也,一个果断追了出去。另一个听到身后凌乱的枪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冰凉的金属已经抵在后脖子上。
回廊外,少年浑然不怕火一样,不顾被燎起水泡的皮肤、呛人的浓烟,直直往完全陷入火海的教堂跑去。时不时侧身,躲避飞来的子弹、掉落的砖石,简直过分灵敏。就在他终于绕进教堂时,一根横梁崩塌,狠狠砸在他身前。他一个踉跄,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黑影掠来。随后,窒息感如千万根银针刺向每一寸神经。
他出奇地冷静,好像再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澜。不知怎么,杀手竟觉得这个少年的眼神太过死寂。没有恐惧,没有痛哭流涕,只有......轻蔑。
他下意识松了一瞬;那一瞬,少年扬起唇角。他恼羞成怒,立刻加重了手里的力气。
谢翎依旧笑着,没有闭眼。仿佛他就该死在这场漫天大火里,这是他的使命;他一直等着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没有闭眼。因此,哪怕瞳孔渐渐涣散,也能清晰地倒映出那个从天而降的人影。
他三两步越过断壁残垣,火舌在他身后穷追猛赶,子弹倏然出膛。谢翎猛地闭眼。
脖子上的桎梏松了,压在身上的杀手不得不起身躲避;却似乎被卸了枪,几声闷响后再无动静。
“睁眼。”
白日里温柔的嗓音此刻竟如此沙哑,冷意犹未散去。谢翎听话地睁开眼,问,“夏里斯呢?”
眼前这人似乎笑了,嘴角的小痣颤动着。他反问,“你在担心弥亚帝国太子的安危?”
谢翎慢慢地深呼吸,在对方冷冷的视线里勉力站起来,平静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那人置若罔闻,依旧站在谢翎身前。浅咖色的半长发随意地束着,掉落不少,溅上了不知是谁的血,又沾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刺眼。
谢翎咳了两声,仰头问,“你要再次阻止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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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