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讽刺我吗?”杜航苦笑着问。
在这位国师面前,他没有半点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态度和蔼得就像是在面对相交多年的挚友。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百里锦淡淡地说。
杜航再次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淡淡的悲伤,他的目光空洞而毫无焦距,在他的意识深处,过往的画面如快速跳动的幻灯片般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将曾经的一幕幕不断重演。
杜航的人生是个传奇,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可是当传奇存在得太久,久到熬死了数代人,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时,他神奇的光环便会逐渐暗淡。
人们会忘记他的功绩,将他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对他心怀畏惧,却再也不肯亲近于他。
在刚刚夺取到天下的权柄,成为天下之君的那几年,是杜航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他正值壮年,有着许多年轻貌美的妃子,天下的女子凡是他所喜欢的,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们纳入后宫,美丽的女孩们因为他而争风吃醋,每个人都以能够得到他的宠幸为荣。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他是坐拥天下的君主,有着一群深爱他的妃子和孝顺可爱的孩子。
他所开创的帝国在他手中发展得欣欣向荣,放眼望去四海升平,国顺安康。
百姓们安居乐业,臣子们恪尽职守,整个天下一片繁荣,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盛世之景,一切都是那样地美好。
这样美好的生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杜航已经记不起来了。
或许是在自己逐渐年老,身体日渐衰弱的时候;或许是在他的妃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因为阳寿耗尽而离世,他望着她们死去,却无力挽留的时候;或许是他的孩子们也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老去,他自己却仍然没有退位的意思的时候……
他的寿命实在太长了,长得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的人类所能拥有的极限。
因为长寿,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皇后;因为长寿,他目睹了自己的所有儿女一个又一个地步入死亡;因为长寿,他的儿子们等不及他自己退位就接二连三地发动宫变,妄图从他手中夺权……
时至今日,就连他的孙子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永恒的生命本应该是人人渴求的,可是太过悠长的寿命却给予了他难以言说的痛苦。
如果他再活下去,他孙子的儿子是不是也会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情?
他孙子的孙子呢?
这样的宫变他能够镇压一次,镇压两次,可他能镇压千次,镇压万次吗?
或许可以,但这如同诅咒般的循环实在是太过让人劳累了,而他早已经累到不愿意再去坚持的地步。
每镇压一次叛乱,他都会失去至少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再承受这种失去。
他的身体早已年迈,老到几乎站不起来,远不如年轻的时候有精神。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与这副躯体一样,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抵挡的速度一点一点地逐渐衰老。
他的记忆力在逐年消退,越来越容易感到疲倦,牙齿全部掉光,五感慢慢退化。
如今的他再也没办法像曾经那样随心所欲地大吃大喝,只能靠着流食过活。
最糟糕的是,虽然他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却没能得到永恒的青春。
他知道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将老到连床都下不了,等到那个时候,自己每天处于沉睡中的时间或许会比清醒的时间都还要长。
他认识的人会慢慢死去,他的亲人朋友会一个个在他面前消逝,一直以来不必为自身寿命而烦恼的他,到时候必将成为时间的囚徒。
在他所认识的人死光之后,等待他的将会是永恒的孤寂。
这是永生的代价,国师曾经提醒过他,可那时的他却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所谓的孤独,不知道这份代价究竟是多么地高昂。
那时的他被“永生”这两个字迷住了眼,自作聪明地和国师签订契约,用自己死后的灵魂交换永生的权力。
杜航不知道国师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第一次见到国师是在七十多年前,那时候他生了一场重病,宫内的太医对此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他派人贴出皇榜,在全天下寻找神医,并承诺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治好他的病,他都将赐予他一生都用之不尽的财富。
半个月后,在他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国师揭下皇榜,来到他的面前。
他来的时候同今日一样,他的力量所过之处,周围的一切全都化为灰白色的背景,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国师告诉他,他身上的病不难治,不过就算治好他也不剩几天好活了,他的阳寿已尽,要不了多久就会死。
那时候的杜航并不想死,他还没有活够,还舍不得离开这个繁华的世间。
他请求国师出手救他,并承诺只要国师能让他活下去,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与之交换。
国师答应了他的请求,治好了他的病,并为他延续了他那本已走到尽头的寿命,作为代价,他要求杜航与他立下契约。
国师承诺杜航,他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他自己想要放弃生命的那一天。
在那之前,他将拥有永恒的生命,永远不必担心死亡的到来。
而等真的到了他不愿意再活下去的那一天,他将与生命一同舍弃的,是轮回转世的机会——国师要求杜航,在死后将灵魂交由他处置。
杜航接受了国师提出的条件,与国师签订下这份看起来并不公平的契约。
自那日起,治好杜航身上的病,并承诺他能够得到永生的男子被杜航封为靖国的国师。
在与国师签订契约之时,杜航觉得既然自己可以永生,那自然不会有想死的那一天,只要他不死,国师就没有办法取走他的灵魂。
按照国师定下的规则,只要杜航不自己选择放弃生命,他就可以一直一直地活下去,而他自信,自己将来绝不会有想要自寻死路的那一天。
因此,这笔交易对于杜航来说绝对算得上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就算国师提出要自己的灵魂这件事令杜航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他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这个交易。
直到很多年之后,杜航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天真和愚蠢。
自从受封以来,国师常年深居于国师府中,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在杜航遇到危险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才会偶尔露面。
国师居住的府邸很特别,没有他的允许,别人无法进入。
国师曾告诉过杜航,阻挡那些人进去的是一种叫做结界的东西,那是秘术中的一种,除了他和他认可的人以外,任何企图进入府邸的人都会被结界的力量所阻拦。
若是有人想要面见国师,此人必须提前递交拜帖,只有得到了国师的允许才能入内。
从出现在杜航面前开始,国师就一直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谁都没有见过他面具之下的脸。
国师究竟长什么样子,年岁几何,至今也依旧是个谜。
国师此人在百姓中的声望很高,他总是能在各地即将出现灾害之前做出准确的预言,并及时将这些消息传达给皇帝,令朝廷有机会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凭借这份本事,他曾几度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在很多人心目里,国师简直是活神仙般的存在。
望着此时正站在龙床旁边,与七十多年前看起来别无二致的国师,杜航回过神来,下定决心道:“把朕的灵魂拿走吧,朕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你想好了吗?”百里锦的语气异常平静,似乎对杜航的选择早有所料。
杜航点点头,神情复杂地问:“当初在与朕签订契约之时,你是不是早就算出了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不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又怎么可能会和你签订那种亏本的契约?”
百里锦目光柔和地望着年迈衰老的帝王,他的眼神不像是臣子在看待皇帝,倒是像温柔的主人凝视着自己濒死的宠物,眼底身处透着淡淡的悲悯。
杜航苦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说:“朕死后,你替朕传旨,就说朕阳寿已尽,死前传位于皇孙杜晨。”
“你确定要传位给他?”百里锦看了僵立在床前动弹不得的杜晨一眼,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嘲讽:“传位给一个意图谋反的皇孙?”
“他已经是朕最后的一个孙子了,今夜之后,如果他得不到帝位,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杜航望着国师深邃而冰冷的眼睛,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哀伤:“朕不想他死。”
“你的心变软了。”百里锦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事实。“四十年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必定会选择将他处死。”
“人老了心都会变软的。”杜航笑了笑,有些落寞地道:“况且四十年前,我也不止有一个孙子。”
百里锦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好,我答应你。”
杜航又笑了笑,真诚地道:“谢谢。”
百里锦最后看了杜航一眼,伸手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银色的光点在他的手心之上汇聚,化为一本厚重的书。
他将右手所握的拂尘朝着杜航轻轻一挥,杜航的灵魂随即被从他那具苍老的躯壳中抽取出来,半透明的魂体一离开身躯,立即被吸入国师手中的书里。
闪烁着白色光芒的书籍自动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灰色的图片在吸收完杜航的灵魂之后变为彩色,图片的右上方,“人皇”两个黑色的小字缓缓浮现而出。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张图片染上色彩的那一刻,一个柔和的女声在百里锦的识海中响起:“职业图鉴‘人皇’激活成功,当前任务‘集齐人族职业图鉴’完成度100%。主线任务‘集齐所有职业人物图鉴’完成度100%,恭喜宿主完成职业收集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
百里锦从杜航枕头旁的暗格中取出传国玉玺,在杜晨拿过来的退位诏书上盖了个章,随后将诏书和玉玺一同放置到龙床上。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忘记要把答应杜航的事情做完。
这七十多年来,他停留在靖国,守护在杜航身边,其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杜航的灵魂。
可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等候,当灵魂终于到手之时,他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激动欣喜的样子,做起事来依旧有条不紊,一点都不心急。
直到完成了所有善后事宜,百里锦这才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旁。
身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百里锦的身边,女孩看起来十分年轻,约莫十**岁的样子,她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和一双尖尖的耳朵——那是属于精灵一族的特征。
她的五官精致婉约,身材凹凸有致,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紧贴在她的背部,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鲜活美好,然而她却并非真人。
和真正的精灵族少女的区别在于,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组成她身躯的并非真实的血与肉,而是虚幻的光与影。
“月儿,我现在的力量还有提升的余地吗?”百里锦望着女孩问。
由于职业收集系统呈现出来的外在形象是月精灵,百里锦觉得老是用系统称呼对方显得太过生疏,于是他干脆给系统取了个名字叫“月儿”。
系统对此没什么表示,很顺从地接受了百里锦为她取的这个名字。
在系统看来,名字这东西不过是个代号,无论百里锦是称呼她为系统还是称呼她为月儿,本质上其实比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还有余地,但如果你还想要回到你所诞生的那个位面的话,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进行突破了。”美丽的月精灵轻声说。
“你所诞生的那个位面等级较低,你现在的力量已经达到了那个位面所能容纳的最大程度,要是你再突破一个小境界,想要回去就必须强行压制修为才可以。”
百里锦闻言沉默下来,晦暗不明的情绪在他眼底闪现,这一刻他的眼眸深沉似海,心中思绪万千。
“你如今已经完成了我颁布的所有任务,可以选择回归,也可以继续停在这个位面,你要选哪一个?”见百里锦半天不说话,女孩主动询问。
“回去吧。”百里锦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暗沉的光。“这么多年了,这场历练也差不多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好的,那我现在就送你回去。”虚拟的女孩乖巧地应了一声,空间之力随之浮现。
百里锦拿出藏在衣袖中的怀表,轻轻按了一下怀表顶端的一个按钮,处于静止状态的怀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停顿了半天的秒针再次开始转动。
随着怀表的运转,笼罩在天地间的灰色消失了,月亮的光辉重现于世间,树梢上的叶片继续随风而动,剑刃上的血滴从刀刃上滑落,在地面上留下一抹血色,僵硬在原地的士兵们再次取得身体的控制权,纷纷茫然四顾。
精灵与国师的身影早已消失于夜幕之下,龙床上的皇帝也不知何时停止了呼吸,意图谋反的皇孙拿起被国师放在床铺上的诏书和玉玺,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这一天,靖国的天变了,统治了这个国家一百二十多年的皇帝驾崩,国师失踪,皇帝杜航唯一尚存于世的孙子迫不及待地称帝,靖国的历史从这一天开始迈入新的篇章。
不过这所有的一切,都和已经从此方世界离去的百里锦再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