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戚振珏不怎么需要她的安慰,她也还有另一桩遗言说。
戚振凝口中的丁姓女子和易姓男子,可总觉得他像是也不确定这两人会不会来,才只让她带了四个字。
胡瑶甚至私底下打听过这两人到底是谁。
他们的身份并未隐瞒过,稍一打听就知道,昔日的魔教教主和怀忧城公子。
但答应了戚振凝的她就要做到,只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躲在暗处偷听他们的称谓,实在不知道才会上前询问。
“请问姑娘姓丁吗?阁下姓氏可是难易的易?”
终于叫她问到了一双相识之人。
布衣夫妇,端看衣衫也只他们不是富贵锦绣人家,倒像是感念戚家恩义的普通百姓前来吊唁,只通身的气派不似凡人,他们又低调得很,胡瑶只能上前询问。
那男子温和笑道:“姑娘见笑,拙荆确实姓丁,在下也是姑娘口中的易姓,不知姑娘有何事?”
布衣的女子笑得温柔,看着已有三十多岁,他二人说起话来眼角都有细细的纹路,像是将笑意镌刻面庞似的。
慈祥温和的一对夫妇,与胡瑶印象中传奇魔教二人并无相似之处。
可她觉得,这就是戚振凝说的那两个人,已经结为夫妻的丁姑娘和易公子。
“此间已逝的主人托我给两位带句话,戚振凝说他自己,死而无憾。”
胡瑶看到那夫妻二人一闪而逝的笑意与眼眶中晶莹闪烁的泪光,像是了却一桩心事一般,又好像透过她看见了故人一般。
“无憾啊,那不好。” 但,也很好。
逝者如斯夫,昨日亦难留。
皇宫地牢。
谢见涯对这地方熟悉又陌生,再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不适之感,果然这人见着光之后,对生命中本来的黑暗也会多一丝宽容。
闭目之时分不清白天黑夜,却做了冗长又悲伤的梦。
他想,他的姑娘定然能够将异族驱逐出境,然后定会马不停蹄回到他们的家,到时候见到他没回来,她该有多焦心啊!
清醒之际听到脚步声渐近,谢见涯抬头看,是一身明黄色朝服的皇后娘娘。
林月疏屏退左右,饶有兴致地欣赏谢见涯靠墙委顿在地的神情,手脚带着沉甸甸的锁链,唇角却常含笑意。
“后悔了吗?你要是那时候答应了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没有,答应了你我今天一定会比现在更惨。”
“怎么会,万万人之上的宝座,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谢见涯带着颇为怜悯的笑意看林月疏。
“皇后娘娘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
野心不是与生俱来的,林月疏不甘人下,尽管不知是何时变成这样的,但她绝不会在冒出了要做一国之母的念头之后还甘心屈居一人之下的。
隆昌帝即便身体康健,朝政决策大权也不见得就会是他的,该说帝后二人果真般配啊!
皇后娘娘有野心,有实力,帝王偏偏是个胸无大志的,也亏得如此,否则任谁被枕边人捅一刀的时候都是身心俱伤的。
林月疏像是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便也笑笑,“谢公子想必很清楚秦姑娘是什么人了,那不如猜一猜她可会不顾生死来救你?”
“我倒是不希望她来。还有啊,不是秦姑娘,我们已经结为夫妻,你该说尊夫人。”
“……是我不该问。”
“唉,能不能放我们一马?”谢见涯苦恼叹气,“你本来也不是非要杀了秦姑娘,只一次,今后我二人绝不会在出现在你面前。”
“你可别忘了她于我有杀父之仇,何况是尊夫人自己走到我的地盘的,我哪有不报的道理?”
谢见涯也知道,这是他的错处,三年的安逸让他忘了帝京深埋的谋划,白头客还在,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还在,在感受到背叛戏弄之后的报复,虽然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却还是不可避免将秦姑娘牵扯进来。
两人默不作声,林月疏也不肯离去,谢见涯只好没话找话聊。
“林大小姐可曾见过蜀地,山间有松鼠,溪涧清澈,泉眼无声,百景峥嵘的土地?”
“蜀地不曾见过,但见过别处的美景,见得多了,那许多名山大川大抵相仿,没什么意思。”
“寻影山呢?至今都不怀念吗?”
“还好,那里没有帝京繁华。”
“秦姑娘不喜欢繁华,我也不喜欢,我们都在朝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如娘娘您一样,亦如世道的许多人一样。”
“哦,虽死不悔?”
……
秦楼月和谢见涯被向往和留恋牵绊,林月疏被野心和权势吸引,贪图安逸的百姓,渴望高官爵禄的官员,许许多多的人,想来都是一样的。
求不得的得不到,还是所失去的等价之物太少,压上性命和一切,他们都不愿退缩,那时候才有理由说,求而不得。
不管林月疏曾对谢公子口中抛下一切的追寻如何嗤之以鼻,到此时此刻她也得承认,那些东西都一样,只是因人而异,但千金不换。
与扶南议和一事虽然已经是早早安排上的日程,扶南派遣的使者已经抵达江城,江城驻军听闻消息时多有不平气,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战役死伤惨重,民间对天家议和谈判的决议也多有不服,不少抱着孩子的妇人向官府请愿。
“扶南赤发鬼杀了我孩子的父亲,婆母惊闻噩耗,一病不起,却不能听到朝廷为我夫君报仇!”
“大夏沦落至此,暮河城数万冤魂,天家就要不了了之吗?”
“若朝廷执意放过扶南王储,我等今日就撞死在宫门前!”
……
这样的声音多了,议和一事也只能暂且搁置,此时很好解决,少壮男丁为国捐躯,功德簿上是无上荣耀,但也可能就此使得一户人家家破人亡。
抚恤银到了,足够衣食无忧的时候,心里的仇恨也会稍稍消减些,无知无欲的愚民,多半也是被一些不知所谓的聪明人煽动而为。
林月疏任由愚民逼迫,大夏遭逢大难,百姓心中惊惧与愤恨并存,她理解,但不会纵容。
“传旨,将扶南王子押至宫门外,三日后午时,请天下人围观,他的生死由天下人定夺。”
说是天下人,真正有资格做决定的还是那几个人而已。
首当其冲的便是战神之家戚家的人。
众人都知道戚家仅存的一个十岁的孩子,父兄皆死于扶南之手,他是最有理由杀扶南王子的人。
老管家陪同他家小少爷站在寒风里,堪堪及腰的小孩子,此时也要担起家族门楣,站在人前。
不少人捏着一把汗生怕这个毛孩子无知无畏,但老管家知道,他们戚家的血脉,绝不会这般作为,更不会谋求一己之私而损害他人。
“家父家兄死于赤发鬼众之手,当庭之人是吾不共戴天的仇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但是,父兄二人亦是为护卫大夏,守护黎民百姓战死,他们不计生死也是为国泰民安,盛世清明!”
“扶南与大夏接壤,本该永结同好,今日若扶南王储死在大夏境内,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战事再起,将会有千千万万如今日一般失去父兄夫婿的女子和孩子!”
“戚振珏虽为小人,不甘如此,但为了大夏百姓安乐,恳请皇后娘娘旨意,与扶南议和。”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但一个十岁的孩子稚嫩的口气说出的家国天下更令人动容,一时间本来乱糟糟的宫门外安静了不少。
胡瑶紧接着说道:“浩然宗此去三百八十三人,九十二人生还,此等大仇,必然铭记于心,但他们亦是自愿投身战火,保家卫国。故此,浩然宗主张平息战火,还天下太平!”
扶南王子两眼发懵地跪坐在地上,虽然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出来大概,他这时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即便没有中计,扶南攻城略地将大夏国土囊括,他们也不一定能降服这群看似羔羊一样,实则能屈能伸,心怀大义的中原人。
林皇后代行天子令,实权在握,看到底下明显偃旗息鼓的众人后,连发三道诏书。
“凡家中男儿伤亡于扶南战役,抚恤银十两,三年赋税减半。”
“阵亡将士刻烈士碑,向官府报备,其子入私塾学堂,无须缴纳束脩。”
“忠烈之士及其家眷,见县官知府不跪,官府受理此类人涉案,不得动用刑罚。”
银钱与声誉,甚至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特权,十两银子于普通农户家里,足够五到十年的花销,不少人都被这样大的手笔给震住了。
便是那些作势要自戕的人也都停了手,死去的人就算活着也不见得能保证吃穿不愁。
十两纹银啊,而且儿孙有上学堂识字读书的机会……
曾经是想也不敢想的。
倒是无人怀疑朝廷哪来的钱给百姓发抚恤银的,毕竟战事之初捐献的银两也没切切实实落到打仗上。
林月疏知道此事已了,接下来便是与扶南使臣谈判的事。
据江城将领来报,扶南人不通中原官话,他们这边也没有精通扶南话的人,只靠着猜测和面部神色来判断对方的话,也是无用,故而请来往他国客商做中间传话。
正待苦恼之际,却见有人与扶南王子交谈,周遭之人神色不明,林月疏却将她记了下来。
剑华宗陈缈缈。
要齐荛见了都是一阵惊奇,“师妹你什么时候学的赤发鬼的话?”
陈缈缈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强作云淡风轻,“我武功不如师兄厉害,杀敌比不上男儿利落,战场上一无是处,便听军营中的士兵们学赤发鬼说话,扶南与大夏也是有商户往来的,每个人都只会那么一两句,但好在人多,一个人学两句,也能将常用的话学个七八。”
厉害了,小师妹!
他们在江城的时候收到大夏已将扶南王子擒获的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帝京。
晏齐荛期间无数次想将沐宗主身死的真相告诉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已经回不去剑华宗了,那里也不是小师妹原来的家,君鹄和唐承平相争,大战落幕,她回去还不如逍遥江湖自在,他还能护卫左右,权当赎罪。
但江湖势必不会长久,如果小师妹能步入官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至于女子为官,有失体统什么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心人都能看出林皇后不甘心只做个垂帘听政的幕后之人,来日之事,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