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冷泉般清冽的声色,玉环银佩,树影簌簌,空谷鸟啼。
只是这鸟好似站的地方不对,只能牢牢的抓住枝头,却惊着了树上睡眼朦胧的狡猾灰狐狸,被狐狸崽子轻飘飘踹下了不容易才攀上的高枝。
秦姑娘将人踹下去之后才明白过来,一副欲哭无泪的容色,扑倒她阿颜姐姐的身上。
“姐姐,有鬼啊!有鬼!”
呵,分明是想推卸责任!
水中人水性算不上好,只能在水里扑腾几下,不至于去陪河底的褴褛白骨,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救命稻草,却被反脚踢了下去,他是真的不想再动一下了。
如今只能暗自庆幸他方才已经出过声,岸上的两个姑娘家,听着方才呼出声的娇弱异常,愧于惊吓到了人家,可惊惧之下的声音仍是平和动听的,可见是位良善之辈,当不至于见死不救,薄情至此。
可他又微微扑腾了几下后,听得那善良的脚步声渐远,哭腔也是时有时无的,方是明白了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是何道理。
秦姑娘踹得那一脚不重,惊惶之下的力道她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人家自己能上岸,她们也没必要多事,不施恩,不求报。
他在河里懒懒扑腾,无奈道:“救命啊!二位姑娘!在下当真……不是水鬼!”
华颜扶着挂在她身上的秦姑娘,从地上捡了根树枝,黑乎乎的夜色里勉强看见五指,循着声音将树枝探到了水上,也不管搭救的人能否看得见,够得着。
水中的人仓皇失措,却还是顺着上岸了,夜色里他只看到略有些明亮的衣袂将灯笼重新点着了。
借着摇晃的灯火才将救回来的人看了清楚,书生打扮,长相清隽,也不知是他本就在笑还是生的一副含笑唇。
灯火泛滥的暖意被江风轻轻一吹,散了,书生打了个喷嚏。
秦姑娘忙道:“公子可是着了风寒,还是快些回家去,喝碗姜汤暖暖才好。”
书生一身狼狈,文人傲骨犹在,微微一笑,“还未答谢二位姑娘救命之恩。”
华颜冷漠回道:“是她方才踹了你。”
拆台拆的及时,就不怕有人再唱大戏,秦姑娘闻言艰难回道:“公子别误会,我不是…只是,只是有些害怕……”越解释越发说不清楚,不禁有些焦急。
书生尽力温言劝道:“姑娘不必解释,在下明白,姑娘家怕邪祟鬼魅,是在下唐突了。”
呀,就等着这句话呢!
华颜在旁神色不明,却不能看秦楼月就这么羞涩扭着衣摆,转头挤眉弄眼的模样诓骗人家,只想着把人领回去了也总比自己瞎了眼要好。
“咱们回家吧!”
这可就不太像了,小丫鬟不知道何时竟能指挥主子做事了,大小姐还是默默从了。
书生在秦姑娘点头之际,掩住口鼻,连声打了三个喷嚏,不自觉看向了姑娘的方向,只见姑娘们视若无睹。
他空活二十余载,可真是体会到何为冷漠无情。
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落于泥沼,身无分文,只消舍下脸面便能活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姑娘,二位姑娘暂且留步。”
华颜皱了皱眉眉头,秦姑娘转身,茫然无措望着书生。
“公子可是还有话要说?”
书生腼腆笑道:“姑娘身上可有余钱,在下在此地人生地不熟,银两也被歹人骗取,这…实在是…实在是……唉!”
话说到这份上了,想必这两位姑娘应是能明白他的意思,但见那青衣女子莲步轻抬,从袖中摩挲一会儿。
书生安自羞愧,许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姑娘虽生的不算惊为天人,但这一副好心肠确实许多人没有的,这不就要从怀中施舍银两了。
秦姑娘时刻记着自己的涵养,姑娘家善良柔弱,悲天悯人一些,总是能博得好感的,但哀痛怜人之时也不能嚎啕大哭,涕泗横流,这时候她阿颜姐姐备的手帕便能派上用场了。
书生眼睁睁看着姑娘拿出一方绣帕,掩面而泣,时有抽噎。
“公子这一路着实是辛苦异常,这歹人当真丧尽天良,竟连公子安身立命的银钱都骗取了,可需小女子为公子报官?”
华颜环抱立于树下,看着秦姑娘声泪俱下。
书生则在心底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可去他娘的温柔善良的女子啊!
但他顶着这一身湿哒哒的衣衫,若是错过了眼前心眼如蜂窝的姑娘,还真找就得找个荒山野岭,钻木取火了。
堂堂弱质书生,再有什么猛虎野兽,他这小命就搭上了啊!
书生不敢婉言求恩了,苦笑道:“谢过姑娘好意,待明日在下定会去公堂之上求官老爷做主,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又身无分文,可否求姑娘收留一日?”
华颜急忙回道:“不行!”
与此同时的一声,秦姑娘慢悠悠道:“好啊!”
丫鬟装扮的人又觉此言不得体,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忙上前劝道:“姑娘,这人来历不明,又是孤男寡女,姑娘你还未议亲,名声有碍。”
小丫鬟一本正经劝道,尽是金玉良言,可架不住姑娘一意孤行。
“阿颜,我俩也是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这位公子落难,理当出手相助。”
华颜冷眸,秦楼月向来聪明无情,等她发善心?下辈子吧!
书生闻言也是松了口气,善良的姑娘将帷帽摘下,覆在了书生的头上。
“这样就没人说三道四了。”姑娘笑吟吟道。
书生发誓,他没觉得这姑娘笑起来是有一点点好看的,虚伪和真诚完美的契合道一起,姑娘唇角上扬,天真复杂。
磨蹭了约有两刻钟,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便是这一副落汤鸡戴了件青蚊帐的模样,也没有吸引到太多的行人。
书生放心跟着过去了,顺便揣摩了一下两人的身份。
端看着名义上的小丫鬟那一身桃纱,腰间的莲纹在夜里若隐若现看不大清楚,以他的眼力,怕是帝京百里坊的织女能都没有这等绣艺,虽说这青衣姑娘这一身单调乏味,看不出什么材质的衣裳,却也不能妄自低廉揣测,只记下了二人定是不差银钱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孤身在外的冤大头。
秦姑娘也不着急,带着她的小丫鬟穿过了大街,又溜过了小巷,终是在一处小院子门前停了脚步。
屋檐低矮,门楼上挂着灯笼,应是彻夜不息的,青瓦白墙,脚下石板厚实,石缝间还有靠着墙角的杂草,晕黄的烛火下只在浓重的夜色里蔓延出一丝不甚显眼的墨青色。
秦姑娘推门而入,木质的门轴发出刺耳的鸣声,刮乱了夜色静谧。
书生忙这才想来了未问名姓, “不知姑娘芳名,唐突拜访,且姑娘于我有恩,不知该如何称呼?”
“姓秦。”
书生愣了半晌,姑娘家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也只能“秦姑娘”这般叫着。
秦姑娘出声,“公子,寒舍鄙陋,我与阿颜住一处,房间盈余只剩西堂,只能请公子将就一晚,明日,我随公子去衙门走一趟,若是能追回公子的银两最好,若追不回,再另寻他法可好?”
书生忙不迭回道:“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秦姑娘回屋之前还特意指了指院中的一口老井,面色微红,“寒井枯潭,公子自便。”
都晓得,这是不方便直说,他这一身还带着河水的腥气,这二位姑娘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人,确也称得上善人了,平白的他也不能糟蹋了人家的屋子。
待他将一身衣衫洗干净,到姑娘所指的那间屋子时,觉得自己应是又被坑了。
西堂确实是间大屋子,家用俱全,就是看着像没人住过的,灰尘不算厚,看着是从来没沾过人气的模样,没奈何,他不打算顺着秦姑娘的意思,将屋子打扫一下再入睡。
夜虽长,可这么一间屋子没三五个时辰是打扫不干净的,想来这两人也是刚到此地不久,此处屋舍应是没人打扫的,借助一晚还得顺带打扫间大屋子,这一晚上他都不用睡了。
秦姑娘听着院里没了动静,乐得锤床,笑够了又对华颜道:“阿颜,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没听到应答声,她自个儿先笑了,“你说这书生也是,自己能上来,还非得拽着人家衣摆,可惜了丁竹姐姐做的衣裳,这件是我最喜欢的。”
华颜依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只说了句,“她若是知道姑娘这样说,定会高兴的。”
对秦姑娘而言是姐姐,对华颜来说是恩主。
秦楼月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心累,十多年都过来,她说得也累,便不打算再解释了。
华颜也只自己这话说得不对,便岔开话题,“姑娘你是觉得那书生有问题?”
“也不一定吧!”
那书生会水性,虽不善,却是能自己上岸的,她踹的那一脚不重,但并不完全是受到惊吓时的反射动作。
更有意思的事,书生眼巴巴要报答救命之恩,这就很值得思考了。
也不是难以理解,秦姑娘看了眼身旁的阿颜也能明了,这一身的水桃色像是层灰尘一样,盖得明珠十分光华去了三五分,即便隔着一层纱,明珠的光滑还是耀目啊!
只看铜镜中的二人,秦楼月眉眼鼻唇都是生得不错的,若说哪里出挑,便是烟波流转间的含情美目,除此之外,再找不出能值得夸赞之处了,而这一双眼还是不是作呆愣状,直教人一言难尽啊!
华颜恰恰相反,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丹唇薄,女子中算是英气的长相,眼角新点的朱砂痣,不显的俊俏,偏生多出来些妩媚,若是猎猎红衣,当能倾尽天下色,生生被双环髻,桃粉色压成了个姿容绝佳的小丫鬟。
秦姑娘思索,莫不是这书生还是个好色之徒,一眼就瞧见了华颜的真容色?那黑茫茫的夜色里,他可当真是好眼力!
“阿颜,你要不明天换身衣裳?”
华颜皱眉,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做甚?”
“没什么,就是你穿这一身太伤我眼睛了,想念我威风凛凛,红衣似血,拳打无归林,脚踩怀忧城的华颜姐姐了。”
华颜:“……哦,不换。”
秦姑娘长叹一声,睡吧,睡吧,梦里的红衣姐姐依然是自己的。
本来打算一早起来凑热闹去,只因她昨日曾答应了要为去衙门为书生讨银两。
只是出门便被堵在门口的感觉不是很好。
秦楼月拉开房门的时候还在想着今日天色不错,蒙蒙细雨下得不大,昨儿个晚上的雨打芭蕉声可是听烦了,关上窗棂还能听到风雨声,忧心要不要去凑热闹了,大早上的又被华颜抓过去好一顿说教,雨不大才被放过去,却被堵在了门口。
背靠着漫天烟雨,手撑纸伞的书生静默立于门前阶下,秦姑娘把自己堵在了门里,实在是……太干净了!
澄碧如洗的天色,惶惶然闯进油纸伞的白衣,宁静契合,干净清澈,一如书生的眼睛一样。
若说人间绝色,秦姑娘也算见识的不少了,打小一起长大的华颜,称得上人间丹朱色,便是白衣侠客她也见过不少,世人口中的魔教,有一人能将白衣穿出渺渺仙气,正道侠义之士剑锋横扫是一身正气。
行走于世难免沾上红尘气,谪仙人落入尘寰也不能免俗,像这般干净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昨夜灯昏夜沉,也只是大概瞧了一眼书生长什么模样,知道轮廓,今日再见,算是看清了,果真天生一副笑唇,嘴角上扬不显轻佻,温润不失剔透,清隽不失风骨。
“公子昨夜可休息好了?”
书生听得这声音忙道:“劳姑娘挂心了。”
秦姑娘掩面轻笑,像忽然想起来来。
“昨夜着急,忘了问公子名讳,不知公子贵姓?”
书生暗叹,什么着急啊,不能信,都是这姑娘骗人的言辞,却是老老实实答了。
“不敢当,布衣书生,谢见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