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 第12章 第十二回 赵姬

赵姬穿着黑色的宫装进入章台宫中。如此老旧沉闷的颜色，却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若是飘下一片桃花瓣来，说不准可在这肌肤上荡出一层涟漪。

对于美人，细看是一种赞美。赵姬也不例外。只见她：眼如春杏，口若朱丹，鼻腻如脂，面似婵娟。秀美明丽之姿，见之展颜忘忧。

等她走近些，阳光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更曼妙动人：她玄色的曲裾深衣上绣着绛色的凤鸟花卉纹样，凤鸟的羽毛则用绛色并金色的丝线绣制而成，线条优美如流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里衣的领口是深蓝色的，里衣袖口也是同样的颜色，腰间系一深绛色丝带，上悬一块泛着油润冷光的翠玉。她的鞋子是绛色，同样绣着寓意长寿吉祥的重菱纹，如一只只狡黠眼睛，不停地转着、眨着。

这样美丽的衣裳，穿在这样美丽的人身上，才不算枉费裁缝的一片苦心。

姬昔伊看得愣住了，就在她想敛眉低首，回给美人一个温柔的笑容时，美人却修眉一拧：“政儿，你大了呀！才有了媳妇，便忘了娘啦！是不是跟媳妇在一起比跟你娘我在一起舒爽，体会到从前没有的快乐，所以就想让你娘我让位啦？”

“太后恕罪。”姬昔伊心里“咯噔”一声，赶忙道。她心想，这赵姬不愧是赵姬，当过舞姬，当过侍妾，还带儿子在赵国为质，还稳稳当当地当了太后，一个人的手腕高低岂可用面皮好坏衡量？不过，尽管当了太后，赵太后这一嘴的市井粗鄙之语也没有丝毫收敛。不但没有收敛，还用这种侮辱人的话语当作利器使用，尤其，她侮辱的还是一国之君。她瞄了眼嬴政宽大的袖子，那里隐藏的双手，想必早已紧握成拳了吧。

嬴政也一脸谦谨自省：“太后恕罪。”

“我料你也不敢。免了。”赵姬笑说，又面带微笑望向华阳太后，“儿媳参加太后，太后长乐无极，太后近日身体可好？”

“挺好的，你赶紧过来坐吧。”华阳太后笑眯眯招呼赵姬坐下，她盯着赵姬跪坐在离自己两尺远的主位上，才稍稍安下心。年轻的女人就像是刺目的阳光，哪怕她知道这阳光背后藏污纳后，也不妨碍阳光绽放的光芒灼瞎她的双眼。

赵姬不等宫人为她整理好裙摆，便急急道：“本宫听政儿的意思，是要让你媳妇统领六宫？”

“寡人主要是为了安抚楚王，用秦楚联姻巩固我们两国的关系，也是为了让仲父高兴。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件事需要通过娘的应允，要让娘高兴。若是娘不高兴，寡人立刻就——”

嬴政的态度说是谦卑都不过分，若不是姬昔伊知道这小子皮相下的铜筋铁骨石心肠，恐怕也会被他这一副可怜巴巴的、唯恐娘不高兴的大孝子的外表蒙骗。

赵姬低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说实在的，这个孩子虽然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原因无他，这个孩子太好带了。在周围其他孩子还顽皮嬉闹的时候，这个孩子就知道要读书学习，赵国人不肯给他请好的老师，他就一个人偷偷地学，大冬天趴在结满冰花儿的窗外，手揣在袖子里学习，冻得浑身打哆嗦也不回家，等他一回来，看他那萎靡的样子，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荆条就是一顿毒打。打完了以后，她又后悔地跌坐在地，狠狠大骂他一顿。骂完了，便觉得心里空得很，只盼着不韦来见她，只有跟他在一起说说话，她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快活，而不是像跟自己儿子说话那般费劲。儿子的性子比水还柔，却比水还深沉、难以捉摸，她作为长辈，满腔憋屈也不知该如何撒。

不过政儿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她不认识什么字，帮不了这个好学的孩子什么大忙，好歹她早年出身尚可，家中还有一些书简，平时他又不要什么东西，便当作玩具都送给他玩了。自打这孩子慢慢读书，便变得更让她感觉陌生了，懂事得可怕，说话也圆滑得吓人——一如现在，她明明觉得这个孩子的话哪里不对，可她只感到打心眼里的感动，想温柔地嘱咐他没事，不过是后宫的小小权利，你娘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虽然肉疼还是有些肉疼的。

不过，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嫪毐那个丧良心的，竟然把她肚子搞大了！真是欺人太甚！哎，操心完这个成年的，后面还要操心尚未出世的，她这辈子可真难啊。

“放权的事为娘可以答应你。”赵姬长嘘一口气，她装作没看见华阳太后倏然攥紧手掌。切，一个面皮都快挂拉到汤里的老女人还敢跟她耀武扬威，你算哪根葱？但随即她又有些不甘，她一个当娘的凭什么处处让着自己儿子，体贴他的处境，就因为对方几句甜蜜蜜、轻飘飘的话？

这样想着，她从盘子里拈起一粒红枣，笑道：“不过，为娘要先看看你媳妇再说。来，本宫的好儿媳，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的模样。”

姬昔伊依言缓缓抬头，她听见了赵姬轻轻的吸气声，又赶紧敛眉低目，端的是稳重大方。

“真漂亮啊 。原来这就是楚国美人。和我们赵国美人不同，啧啧，胸大腰细臀圆，是个能生养的，来，吃个枣。”

赵姬的胳膊短，够不着姬昔伊。嬴政干脆充当中间的传送人，将枣子从赵姬手里接过，又递给姬昔伊。姬昔伊接过，小声道谢，用袖子掩面，将枣塞进嘴里，细细嚼了，抬袖遮脸，将核吐于身旁宫人手捧的帕子上，宫人用帕子包好枣核，迈着碎步送了出去。

赵姬看得不住点头：“礼数真是周全哪。好儿媳，本宫头回来看你，准备得有些仓促，只有一对玉如意、一对羊脂玉佩、两套金制餐具、四套锦被还有六套当季衣裳作为见面礼，礼物不多，略表本宫的心意，希望你喜欢。”边说，边招呼宫人把东西送进来。

姬昔伊赶忙起身行礼：“能得太后青睐，便是儿媳的福分。无论太后送什么，儿媳都十分欢喜。”

“这小嘴儿，真甜！”赵姬被哄得十分乐呵，她正眯眼开怀笑着，突然止住笑容，仔仔细细打量起姬昔伊来，“你……叫什么？”

“她姓芈，做了王后，自然是芈王后。”嬴政笑着接话，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搭在姬昔伊手上，却被姬昔伊灵巧挣脱，他若灵蛇般收回手，云淡风轻继续道，“不过，她有个好听的小名儿。”

“什么小名儿？”赵姬一脸好奇的样子，一直没吱声的华阳太后也投来探究的目光。

“昔伊。”嬴政笑着答。

不同于华阳太后的讶然，赵姬则是一脸纳罕：“洗衣？这是什么小名儿？”

“娘，这名儿来源于《诗经》里头的诗歌，不是什么洗衣服的洗衣，是昔伊。”嬴政难得有耐心的解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呦，还跟我拽文了。”赵姬撇嘴，“我不懂什么意思，不过挺好听的。昔伊这姑娘我看着也挺顺眼的，看她端庄又知礼，肯定也能把你以及后宫照料好。”

“娘，你这是——”嬴政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既然你奶奶都答应了，本宫有什么立场不同意？”赵姬嫣然一笑，宛如一朵娇艳的牡丹，“不过，本宫也有一件事要求政儿。”

“娘，您说。”

“本宫近来身体有些不适，经常头晕眼花的，请了术士帮忙看了看，说是甘泉宫的风水不大好，所以，本宫想着换个地方住住，散散心，指不定就好了呢。”

华阳太后深深望一眼满脸母性光辉的赵姬，心中冷哼，什么甘泉宫风水不好，明明是你的肚子风水不好，都闹出个孩子来了！风水简直是差到极点！

嬴政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微笑着继续问：“不知道母亲想去哪里居住？”

赵姬咬牙，她这会儿有些后悔那么痛快交权了，不过想到未来能跟嫪毐过上神仙日子，现在低个头也没什么，便道：“娘想去雍城的离宫住，那里离咸阳城数百里之遥，环境清幽。娘去了那里，也可以好好修养了，政儿你也不必为为娘太过操心。”

嬴政当然不操心赵姬，他操心的是赵姬有什么事瞒着他。他的余光扫过华阳太后，他总觉得她知道些什么，只是想从她嘴里套出话来，难比登天。就在这时，他发现姬昔伊向前凝视的目光带着丝讶然，他顺着姬昔伊的眼神望去，正好瞧见了赵姬的……肚子？！

看肚子做什么，难不成是赵姬将秘密藏在肚子里？

没有做父亲经验的嬴政怎么也不可能料到他的母亲会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这个惊喜甚至有可能断送秦国的未来。现在的他满心盘算着得到后宫权利可以动的手脚，对于母亲的离去也没有太上心，便微笑着点头：“娘想散心，政儿焉有不应的道理。只盼娘去了雍城，可别把政儿忘了才是。”

“娘怎么会忘了你呢！”

赵姬心中一松，一只手下意识搭在了肚子上。确切来说，是小腹上。

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可能危及到这个国家未来的生命。

在赵姬与华阳太后相继告辞后，姬昔伊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来，她还真是一张好牌呢。若她现在怀上孕，赵姬就算和嫪毐合力弄死嬴政也不怕了。到时候，她一封信送到楚国，让楚军杀进函谷关，顺便弄死赵姬和嫪毐，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不过，到时秦国便会元气大伤了。

那也不要紧，只要嬴政死了，晴天就来了，日子便好了。

姬昔伊想得出神，冷不防手背被嬴政捏了下：“你腹痛？”

“没有哇。”姬昔伊小声说完，奇怪地看着他，“大王为何这样问？”

“寡人看你捂着腹部，不是腹中疼痛，为何要捂住腹部？”

“大王。女子，不是只有腹痛才会掩住腹部的。”

嬴政看着笑得神秘的姬昔伊，总感觉她话里有话。但是自己，却没能揭开这层迷底。

他眯了眯眼睛：“寡人眼下有政务要处理，晚上再去榻上和王后详谈。”说完，不等姬昔伊挽留，大踏步离开内殿。

姬昔伊的提示嬴政没听懂，不过他的属下也不是吃干饭的，嬴政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到爆炸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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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回 赵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