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惜春夜 第3章 第三章

尽管结束了流浪，况烟前所未有地睡在柔软的床铺上，但他并不感到安心，盈月高悬天边，况烟翻来覆去睡不着。或许第二天一早，我可以代替店小二去给叶烛打水洗脸，况烟将驳杂的思绪压缩到这个微小的决定，然后把被子拉到盖过半个面颊，浅浅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况烟被叶烛赶回了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叶烛和况烟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到了中午两人坐在昨天同样的位置用餐。饭后况烟向叶烛询问起等待的那个朋友。

“他是一个木匠，我遇到他，发现他有道根，就传授了他修仙之法。有了修为的加持，他着手修复祖传的木鸢，”叶烛的话语十分简洁，况烟从其中感受不出亲疏远近，“我并未久留，当时我还要去寻另一个人，所以和他约在钱塘的寻常楼见面，等他修好木鸢后就会赶来。”

叶烛端起茶盏，看向窗外：“他说他会驾驭木鸢从江心飞过，以此再现祖上的荣光。”

况烟不在意木鸢，只当是木头做的纸鸢，通过特殊的技艺能让木头腾空罢了。他留意到这是叶烛第一次直接转述别人的话，但是反复回味，也没有从叶烛的语气中找到期待的情绪，反而觉察出一丝惋惜。

正想着，况烟忽然感到窗外刮起大风，耳边听得江岸的人群都惊呼起来。况烟将头探出窗外张望，一只巨大的木鸢不知何时来到了钱塘城上空，它盘旋着向下降落，最后一个圆的切线正好是大江的河道。

随着木鸢不断降低，况烟才看清楚这个庞然大物。在当午的阳光下，木鸢的影子横亘在江水中间，连两旁宽阔的驰道也陷入阴影，阴影中的人以为自己进入了日食。木鸢继续下降，影子逐渐缩小，最终两翼刚好和大江一样宽广。

木鸢隆起的背部稳稳站着一个身穿褐色直裾，戴着襻膊，面容清癯的少年。所谓驾驭木鸢，并非是用丝线或者铁签牵引，而是直接骑在木鸢背上飞来。他似乎看到了端坐在寻常楼窗边的叶烛，开始朝这个方向挥舞手臂，木鸢随之转动硕大的身躯向寻常楼飞来。

况烟隐约听到“叶兄，我来啦”的声音，转眼看见巨大的木鸢径直向窗边冲来，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况烟连忙缩回脑袋，看向叶烛寻求安心。

叶烛老神在在，端着茶盏平静喝茶，在叶烛放下茶盏的瞬间，木鸢刚好冲到了这扇窗前。木鸢马上就要撞碎窗扉，突然在碰撞前的一刹那开始缩小，木鸢的喙每向前一寸，木鸢整体就缩小一尺，几息之间原本庞大的怪兽消失不见，木鸢背上的少年则是一个跟斗精准地从窗外翻进窗内。

他站起身向四周微笑作揖，就像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盛大表演。

大小形如玩具的木鸢被少年放入怀中，任谁也不会将它与片刻前搅动江上风云的巨物联系在一起，少年面向叶烛见礼：“叶兄！好久不见！”

叶烛还礼，向少年介绍况烟：“这是况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在下张隅，久仰况兄大名。”“张兄谬赞，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如何说得久仰？”

张隅哈哈大笑：“叶兄早在苍梧就和我提到过，他要去钱塘城内见一个人，想必就是况兄你了。”

张隅说得轻松愉快，宛如老友重逢，但在况烟听来，这不啻一道赦书。夜深时况烟辗转反侧，因为他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情，既然自己没有道根，为什么叶烛要收留自己。

如果只是要找个人传授剑术和医术，莫说乞丐，天下人听闻金仙传道都会趋之若鹜。我既然没有道根，叶烛随便找一个人都能替代我，眼下的安稳或许只是南柯一梦，可能第二天一早叶烛就会丢下我去找别人。

可是我也没有资格去强留叶烛。固然在叶烛身边自己拥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可这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念，不能成为干涉叶烛的理由。他那么好，也理应值得更好的人来帮助他。

我既依恋他，又不能挽留他。

况烟啊况烟，你还是太贪心了，今天吃饱难道明天就也一定要吃饱吗，南柯一梦那就南柯一梦吧。只要还在叶烛身边一天，就尽心帮助他一天，如此而已。明天早起去帮叶烛梳洗吧，这是我目前为数不多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听到张隅的话，况烟心头仿佛被放入一块压舱石，自己这片波涛中的孤舟终于有了沉稳的底气，这也如同一道赦书，赦免了况烟内心时时刻刻都在翻腾的自我怀疑。

我是叶烛不远千里来寻找的人。

我不用再担心叶烛会弃我而去。

我可以放心地依靠和帮助叶烛。

况烟的患得患失一下子烟消云散，连带着对待张隅也无比热情，招呼伙计给多加一个座位，让张隅正对窗户坐下。

叶烛似乎并未察觉况烟内心的翻江倒海，没有寒暄直入正题：“况烟，早上给你的医书里的内容，你都了解吗。”“大致都理解了。”况烟看第一遍时记住了大致内容，再读了几遍，其中的要理也都在况烟心中融会贯通。

“那好，我问问你，”叶烛思考了一下，“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作何解？”

况烟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敢认为自己精通医术，但是针对书中药理的辩难还是有把握的，可是叶烛问的根本不是有关医术的知识，而是玄之又玄的道法。

“这，这不是医书中的内容，我，我不知道。”况烟的回答有九分心虚，还有一分是不服气，感觉叶烛是在捉弄自己，但是看着叶烛正经的神情，况烟变得十分心虚了，默默等待叶烛后续的话语。

叶烛不以为然地说：“想要治病救人，看几本医书或许够了，但想要救治天下，你不能指望对手只进攻你有准备的部分，纵然庙算无比周详，也不能因此餍足。”

况烟点了点头，接纳了叶烛的教诲，他已经习惯了叶烛这种以小见大、借此喻彼的说话方式。张隅在一旁听得呆住了，心想居然还能这样教人道理，出其不意这招或许还真好使。张隅毫不在意刚见面还不熟络，只想着自己也要试一试出其不意。

“咳咳，况兄，在下也有一些问题，不知况兄可否赐教。”张隅不像叶烛一样古井无波，他心里憋着坏事脸上就写着坏人。况烟看在眼里，还是欣然接受了提问：“张兄请讲。”

“况兄既然读了医书，是否知晓‘君臣佐使’的含义，”况烟回答知道，张隅继续说，“那好，试论‘方圆动静’。”

君臣佐使是调配药方的原则，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君药是药方里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对症下药的核心所在，臣药则是帮助君药发挥药效的辅助，佐药和使药都是起到调和药力作用的协同。君臣有序，佐使相融，方可除病御邪。

而方圆动静，和药理毫无关系，也不是医书中的内容，况烟不知为不知，坦诚说道：“还请张兄简略描述一下‘方圆动静’。”

张隅沉吟片刻，答道：“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况烟应声作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才，静若得意。”

方圆动静是棋理中的内容，张隅用来描述棋盘和棋局，况烟的回答则将棋理对应到世事的道理。原本用来描述下棋的场面，经过况烟的诠释变成了教导人如何在时局中把握自身，无形中拔高了这段机锋的境界。

张隅暗自惊叹：况烟几乎紧随自己的解释作答，不仅才智过人，更兼思维敏捷，不愧是被叶烛看重的人。况烟则是学着叶烛的样子，给出了精妙的回答神态依旧平淡，毕竟“动若骋才，静若得意”，彰显才学的时候可以张扬，收获名望了就要静养了。

“我真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偷鸡不成蚀把米，”张隅抓了抓自己散乱的头发，“原本想着学叶兄的样子，问况兄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况兄有如此机智，在下佩服了。”

叶烛此时插话进来：“张兄，既然提到君臣佐使，之前拜托张兄准备的几味药材，不知是否妥当了。”

“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张隅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都在里面了，佐药和使药倒是都齐全了。叶兄，难道你已经拿到君药和臣药，准备殄灭灾厄了吗？”

叶烛用提问代替回答：“你们都已经知道君药和臣药分别是什么了？”况烟并不知道，于是等着张隅开口。

“不知道从哪流传出来的方子，臣药定了千年的石斛，石斛虽然少见，但也不算稀有，只是千年石斛当真存在吗？还有那个君药，天地根，更是闻所未闻，我翻遍了药典也没有找到这味药的记载。”张隅静坐着，手却不闲着，轻轻叩着桌面，心下思考着药方的真实性。

“而且，就算找到了君药和臣药，目前还没有发现灾厄的根源在哪。”张隅叹了一口气，改为揪起了头发。想到解决灾厄如此任重道远，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岸边，钱塘城的百姓尚且安居乐业，看着井然有序的人群，张隅补充了一些信心。

况烟适时提出疑问：“灾厄的根源是什么？灾厄也有源头吗？”

“灾厄并非寻常疾病，而是天灾，既然是上天的造物，就必然有其根源，”张隅没有看向况烟，目光依然跟在江岸的百姓身上，“除了完全没有灾厄出现的苗疆，赵宋、田齐、南梁和北陈的官府都派人到灾厄严重的地方搜寻了，可是一点根源的痕迹都没有。”

张隅再次叹气，继续说道：“集齐了药方的药材，还要找到灾厄的根源，才能殄灭之。”

况烟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在沉思的间隙，况烟抬起头，看到叶烛正在看向自己，眼神中带有期待和鼓励，况烟心下明了了。

“张兄，刚刚你说，苗疆完全没有灾厄出现过？”况烟逐步向张隅确认自己的猜想。

“是啊，怎么了。”张隅收回目光，看到况烟面颊有点泛红，脸上带着微笑。

“那为什么不去苗疆寻找灾厄的根源呢。”况烟举重若轻地说道。

张隅没有理解况烟此言的缘由，还是按照常理回答：“况烟你在开玩笑吧，连灾厄严重的地方都找不到其根源，像苗疆这样完全没有......”说到一半，张隅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闭口不言，陷入思考。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况烟开始解释自己的猜想，“起初我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结合当下所发生的事，我想其中的道理是：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

“灾厄既然是天灾，势必也会符合天道的法则，有了低下的东西，才能凸显高大的，有了卑贱的事物，才会有贵重的，因此没有灾厄存在的地方，恰恰是灾厄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根源所在。”

“反者道之动，这些相反相生的东西，正是玄妙的道法所推动的，而它们的存在也保证了道法的流转。”况烟笃定地说完了自己的猜想，叶烛的神情由期待变成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