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沈鸣玉道:“下官并无……”
乔郁嗤笑。
沈鸣玉收声。
乔郁容颜艳丽性格张扬,总令人忍不住生出遐思,而忽视他本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乔郁当然不可能是个傻子,从看见沈鸣玉时他就对沈鸣玉的目的了如指掌。
沈鸣玉低声道:“是,多谢乔相提点。”
乔郁敲了敲扶手,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俩身后的寒潭立刻取代了沈鸣玉的位置。
沈鸣玉忍了忍,到底还是问道:“乔相为何要同下官说这些,让下官试试又有何妨?”
乔郁连头都不曾回,却道:“沈大人止步,不必再送了。”
……
皇帝与元簪笔上次见到时并无十分多的变化,连鬓角的白发都没多几根,仅是眼窝较先前深,显露出些疲态,但无疑这位陛下仍旧风华俊美,不减当年。
元簪笔见到皇帝时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之后又被皇帝摆手赐座。
他话少,同皇帝单独相处的时候更少,好在皇帝并不需要他说太多话。
“自你回中州,朕案头的折子就不曾断过,有说你失地辱国的、有说你含冤受害的、还有人和朕说应当功过相抵,以观后效,”皇帝含笑道:“太子和朕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你劳苦功高,这孩子倒忘了他舅舅的腿断得是不是劳苦功高了。”
元簪笔要起身谢罪,皇帝没好气道:“坐下吧,半个时辰你跪下几次,自己可算得过来?”他没给元簪笔解释的机会,又道:“老五说你为国尽忠,崇州城破仅是失察之罪,将人调回中州论罪到底过了些,老三嘛,只说按照国法处置。”
元簪笔这件事,说重也可,说轻也可,轻则斥责两句,重则株连九族。
元簪笔道:“谢陛下宽仁。”
“朕还问了乔相,卿猜猜,乔相如何说?”
元簪笔道:“乔相一向严于律己,”此言一出,皇帝便笑了起来,“且重视国法,大概劝陛下秉公处理吧。”
皇帝道:“乔郁同朕说,你驻守西境多年安然无恙,于国有功却不思封赏,罚得重了也不愿上书称冤,是想陷朕于不仁的境地,使天下将帅不满,这般心思,应当腰斩弃市,以告诫天下。”
元簪笔只得苦笑,道:“臣并没有想这样多,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若有所思道:“乔郁关心则乱,话中难免失真,不过朕倒有些好奇,你与乔郁何时关系这般好了,他竟能为你说话。”皇帝言词戏谑,“能让乔相开口求情的人毕竟不多。”
元簪笔思索道:“臣与乔相,”他好像也想不出他同乔郁的关系几时可以称为好,因而答得颇为犹豫,“臣与乔相同朝为官,虽是点头之交,但乔相……品行高洁,才愿为臣求情。”
皇帝见元簪笔一本正经,忍不住摇头笑了,道:“朕还不知,元将军何时这么爱说笑话了。”
元簪笔道:“是臣失言。”
东南角的翠色屏风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动作极小,连扈从都不曾有反应,元簪笔虽对皇族辛秘毫无兴趣,但也知道自皇帝登基后,诸王爷十去七八,仅存的几位里只有淮王一人留在中州,外有封地,却仍伴皇帝左右。
后面的大概就是淮王了。
“不是失言,或许也是肺腑之言?”皇帝调侃道:“自你去兖州,与乔郁可有五年不曾见了?”
元簪笔道:“是。”
“朕还记得你当年为救乔郁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皇帝道:“如此恩情,不论乔郁平日如何寡恩,也应该忘不了才是。”
“乔相所记非是臣,而是陛下恩泽。”元簪笔道:“若非陛下雅量,定然没有乔相今日。”
皇帝似笑非笑,“这话乔郁也说过。”
元簪笔只得闭口不言。
皇帝话锋一转道:“官驿住得可还习惯?”
元簪笔一板一眼地回:“谢陛下关怀,臣习惯的。”
“你之后要长留中州,还是早些物色住处,”皇帝关切道:“官驿睡好,只是人多吵闹,迎来送往多有不便之处,”日光渐沉,他颇有兴味地伸手虚虚一碰,“天色不早,朕不多留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
“且慢。”皇帝道。
元簪笔停下脚步,转身道:“陛下。”
“朕记得你在中州并没有购置宅院,年末同魏帅回来时要么暂住魏帅家中,要么住在官驿,你打算住哪?”
这个问题亲切得过头了,皇帝的神色此时亦恰如个长辈看小辈,元簪笔按下心中情绪,道:“臣想叫人打扫一番家兄旧宅,不日便可住进去。”
“你兄长的宅子……”皇帝略一顿,“也好。”
元簪笔无言再行一礼,皇帝见那青年人起身同引路的公公一起出去,有几分怀念地说:“朕上次同他说这么多话还是为了乔郁,一转眼竟已五载。”
在屏风后听了半天的淮王忍着笑道:“虽过五载,这位小元大人竟无分毫变化。”他绕出来,“臣弟家中的八哥儿都比小元大人能多说几句。”
皇帝道:“虽是元琮教养大的,倒也不像他兄长。”
淮王面上的笑容敛去大半,“能有几个像元大人呢,小元大人如今也如芝兰玉树般,不算辜负元大人的教诲。陛下决意让他留在中州了?”他见皇帝微微皱眉,又道:“是因为小元大人和乔相的关系?”
皇帝道:“朕可不想再留个同乔郁亲如手足的权臣在中州了。”
淮王听得直笑,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茶放到皇帝手边,“乔相无论如何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过虑了。”
皇帝微怒,“你难道没看见他先前做的好事?排除异己或威逼,或利诱,或者干脆让人横死街头,这般行事,如何让朕不疑?”
淮王自然看得出来皇帝气得不是乔郁权倾朝野,而是我行我素,全然不管言官非议,以至于皇帝每日总能看见两三封折子是关于乔郁如何目无法纪,便道:“乔相少年得志,行事不似老臣稳重也是情有可原,年轻人要是都暮气沉沉,又怎叫少年呢?”
皇帝惊奇地看着淮王。
淮王不解地问:“陛下?”
皇帝道:“奇了,乔郁这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淮王学着元簪笔先前的话,道:“乔相品行高洁,臣弟没有乔相半点好处,却也不忍心看明珠蒙尘,黄钟毁弃。”
皇帝叹了口气,“老七,你看看他乔月中和明珠黄钟可有半文钱关系?”淮王欲要说话,他又补了一句,“抛开他那张脸。”
淮王不语。
“先前因崇州城破皇后请罪,陈氏一族或贬职、或罢免,不是空出来个殿前司主事吗?”皇帝道:“让元簪笔补上。”
殿前司负责宫中防卫,本都该是武官,然宫中事务繁杂,各类事务免得上下交接,因此又在其中增一文职,不过因宫中少有大事,殿前司主事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职,官阶从二品,位高而无权。
淮王微愕,道:“陛下,殿前司主事乃是文职。”
皇帝道:“文职如何?文官理事以笔束发,以求不有余闲,元簪笔既名簪笔,做个文官岂不是遂了为他取名的长辈心愿?”
淮王笑道:“陛下心思细腻,臣弟不能及。”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元簪笔兄长名为簪缨,皇帝却也没让他上战场。
皇帝阖目,关于殿前司主事印信何时交给元簪笔,调令何时下的事半个字都不提。
看来他的好皇兄又想借此看看他的皇子与朝臣们的反应了。淮王暗忖。
……
元簪笔兄长留下的这间宅子多年无人踏入,里里外外打扫完已是三天之后,内里并无变化,只元簪缨当年种下的花草早就枯死,被一把火烧净了事。
元簪缨当年为求清净,特意选了出偏僻的宅址,好巧不巧,元乔两家比邻而居,元宅后院恰与乔府别苑相连,两家之间只有堵不足一丈高的灰墙。
当年乔氏生变,这座宅邸也随之荒废数年,近两年才有人重新住进去。
“那边据说住着位大人的外室,”新管家见元簪笔一直望着那堵墙,殷切道:“宅中只有一位夫人和她两个女儿,下人不多,平日里十分安静,大人若是嫌不方便,还可将墙再修高些。”
话音未落,院子那边已七嘴八舌地闹开,还有东西腾挪搬运的声音,噼里啪啦十分热闹。
管家讪讪道:“大人可要重新修缮一下后院?”
元簪笔道:“不必。”
“那墙……”
“也不用加高。”
元簪笔少言寡语,管家又不知细情,与他相处的十分困难,短短半个时辰,连擦了七八次汗。
若非小雪蹦蹦跶跶地跑进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再同元簪笔说话。
小雪身上带着股腥风,刚朝元簪笔扑去,便被毫不留情地闪开,他扑了个空,差点没撞到墙上。
元簪笔目光落在小雪沾着大片血迹的袖口上。
小雪举着手里血呼啦差,已看不出原样的肉块,道:“鹿。”
元簪笔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确实是一头鹿,只是头被砍下,皮毛又浸润了鲜血,十分难以分辨。
小雪道:“我送大人的……”他本想说升迁之礼,但元簪笔又不算升迁,且是从武官成了文臣,更是闻所未闻,别出心裁,“晚饭。”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
“大人你为何态度如此漠然?”小雪道:“你不喜欢吃鹿肉吗?”
元簪笔面不改色地接过鹿肉,递给管家道:“今天晚上再加炖鹿肉。”
管家表情复杂地接过这团血淋淋的玩意。
小雪急道:“烤的,要烤的!就在这烤。”
后院种了两棵梨树,此时果实黄中带绿,小雪进来便看上了这两棵树,岂愿意到屋子里吃。
元簪笔道:“你先进去,把衣裳换了。”
小雪跟着管家去内室,还不忘道:“要烤的!”
元簪笔望着少年人无奈地笑了笑,“烤。”他轻轻吸了口气,方觉心中稍霁。
小雪买来就想这鹿肉该如何腌制入味,如何调制酱汁,他林林总总列了几十样东西,宅中却大多没有,只得现出去买,折腾了好一会,天黑透了才准备齐全。
纸灯将后院四面照得透亮,小雪一面啃着还没熟的梨一面转着他自己做的烤架,含混不清地问:“大人觉得这几日在中州如何?”
皇帝下旨之前除了乔郁有事没事来官驿逛逛,引得官驿主事每日诚惶诚恐地在他院外守着之外,他勉强清净,殿前司主事印信一到,拜帖纷至沓来,元簪笔少有几次离开官驿,都有他并不相熟,或者干脆不认识的大人与他搭话,更为离谱的是称他有乃兄之风。
元簪笔不厌其烦,宅子收拾好之后干脆闭门谢客,皇帝许他休息五日再上朝,不急在一时。
元簪笔指了指被铁器串起来的鹿肉,问:“你觉得它如何?”
“刀山火海,”小雪道:“痛不欲生。”他一下反应过来,笑得差点没被梨呛到。
肉慢慢变得焦黄,油脂渗出,落在木炭上噼啪作响,小雪往上又抹了层蒜蓉辣酱,登时香气四溢。
“看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没少和陛下学,”小雪转了一圈,“喜欢把肉架在火上烤。”
一个脑袋从墙上探出来,一本正经地接道:“因为放在火上烤香。”
美人是美人,哪怕只露着一个脑袋,也是美人。
月下看人,美人更美。
但元簪笔只后悔没听管家的话把墙加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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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