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应都原一处宅邸内一片缟素,雕花精致的大门两侧立着几尺高的丧幡,风一吹漫天纸钱飞舞,更显凄凉。
然细听之下,便能听见宅邸之中靡靡之音绕梁,时有娇俏笑声传出,纸窗之上窈窕人影晃动,将这死者为大的悲痛之意破坏得一干二净。
有商户收摊经过,瞧上一眼这醉生梦死之景,只能愤愤留下一句家门不幸,便嫌恶地绕道离去。
宅邸内,一年轻公子横卧在矮塌之上,仰头喝下怀中美人递来的琥珀酒,低声同人调笑两句,一双眼睛却不时朝另一侧瞥去。
暖玉铺就的地面上正跪着一位模样英俊的青年,挺鼻薄唇出落得一副好皮相,若非此刻双目紧闭毫无意识,怕是还能再添三分颜色。
年轻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顺势往下流连在青年胸口敞开一小半的衣襟处,若隐若现的风景勾得人极不得体地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将视线收回,落在正候在一旁满脸赔笑的鸨母身上。
“货色不错,只是听说不大听话,跑了几次?”
鸨母拧着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笑道:“公子,您也知道这样的货色来路必然……性子烈些也正常。公子如此威武,再难驯服之人,也不在话下。”
年轻公子被捧得飘飘欲仙,懒散地站起身往前走上两步,隔着香炉升起的青烟伸手捏住了青年的下巴:“滋味尝足了,自然就不会跑了。”
身旁侍奉的小厮极有眼色地起身,将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塞入鸨母手中,对方顿时眉开眼笑,又说了两句讨巧话,便摇着团扇一步三晃地离去。
沉浮之间,季向庭只觉喉中烧灼不已,仿佛含了块烧红的炭,叫他咽不下吐不出,连带着头也作痛。
偏生耳旁絮絮碎语一刻不停,下颚又不知被谁狠狠掐住,饶是他脾气再好,此刻也不免心浮气躁。
头一回投胎,若知阎王爷如此记仇,他必定多说几句好话。
季向庭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外强中干的面容,他神志尚未清醒,便听到那句惊世骇俗的调戏,惊骇之下将眉目间三分的熟悉看成了八分,心里顿时一毛。
见鬼了,应寄枝养男宠了!
年轻公子见那双桃花眼睁开,未语先有三分深情,眼中惊艳之色尚未退却,便听青年沙哑的嗓音响起:“放手,安静点。”
话音刚落,偌大府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直不动,伶人们张着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季向庭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模样痛苦,到处揩油的手像是被一阵巨力强行卸下,此刻怪异地垂在身侧,却一声痛叫都发不出来,涨红了一张脸瞪着自己。
他未动武,在场的这些姹紫嫣红也没一个内有乾坤,也就只有眼前这位绣花枕头身上,有一层浅薄的灵气,换作稍微有些道行的,便能叫这纨绔子弟吃尽苦头。
只有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倒是奇了,他何时有了一语成谶的能力了?
这异术来得奇怪,此刻倒是不好收场,季向庭眼眸转动欲将此事遮掩过去,便感应到自府外而来的熟悉气息。
厚重木门被大力吹开,暖风四散却化不去来人身上的寒意,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划过屋内的莺莺燕燕:“应二公子,服丧期间,还望收敛些。”
此人来去匆匆,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却分量极重,即便被限制了行动,也掩饰不了苍白的神色。
季向庭站在屏风之后,听见声音眯了眯眼,藏在衣袖中的指尖一动,一缕灵力逸散,恰到好处地解了落在屋内众人身上的禁制,将一口黑锅扣在了这位煞神头上。
此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常伴在应寄枝身侧的近侍之一,名唤夜哭,专掌应家戒律,说是一双手泡在血池里都不为过。
本该死在自己剑下的人如今活得风生水起,模样还年轻了不少,季向庭仰头望着屋顶描金的横梁,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恼火又有点兴奋,还带着些许好笑,大仇未报的执念果然深入骨髓,竟是就这么重头活了一遭,兜兜转转也没离开应家。
老天都在帮他,这一世的仙门四家,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待季向庭有多少感慨,屋内呜咽声渐响,美人啜泣着扑进应二公子的怀中,梨花带雨地诉苦,但公子爷神色难看,显然没了兴致,粗暴地将美人推至一边,抬手便将酒壶掷了出去,一声脆响惊起一池惊叫。
“不过是个无剑的废物,以为杀了他爹就能坐稳应家家主的位置了?他夜哭不过是条应家的狗,也敢给本公子立下马威?!”
木门再次掀开一条缝,伶人们都是场上泡出来的人精,哪会不懂眼下境况,福了福身便从殿上退出去。
身上缠得死紧的麻绳被侍从悄无声息地解开,季向庭笑着低声谢过,看着那人耳根掩饰不住的红挑了挑眉,顺从地缀在队伍最后走了出去。
买下他的公子季向庭并无太大印象,想来是应家哪一脉的旁支,可即便如此,这处宅邸也仍旧大得可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不精致,足可见应家的权势滔天。
大抵是知晓季向庭合了主子心意,即便自己的身份不过一届男宠,也仍有侍从恭敬地在前引路,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走入自己的住处。
季向庭坐在铜镜前,面上笑意才逐渐隐下,抬手按在右眼眼下。
除却鲤鱼奴印外,这副皮囊同自己前世没有分别,只是尚未走南闯北,模样年轻,肤色也更白些。
他反手去摸自己的脊骨,体内不留名剑的气息仍在,却无蓄势待发的剑意。
这幅躯壳是自己的,但他的本命剑没有回到自己体内。
应二公子方才泄愤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响,季向庭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他这是回到了百年之前,若一切都未改变,那应长阑理应活得好好的。
可他才刚来便出了变数,除去有人也和他一道重生外,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会是应寄枝么?
毕竟能将眼下四海八荒修为第一人除去,又与生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除去他外,也就只有应寄枝了。
厢房外,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昏昏欲睡,季向庭唇角一勾轻声道:“睡罢。”
下一刻,屋外便传来阵阵鼾声,一道强悍神识顷刻笼罩在宅邸之上。
“少爷还请消气,老家主名声在外,仙门四家哪个不给面子?明日吊唁断不能缺席,待外人走后,再去挫挫应寄枝的锐气,也未尝不可。”
应二公子靠在榻上,睇了一眼正收拾残局的侍从,笑了一声手中酒杯往人脑袋上砸。
“主子做事,轮得到你说话么?”
季向庭将此番景象收入眼底,顶了顶犬牙,眼中满是兴致盎然。
仇人的丧事,他自然得去凑个热闹,顺便去瞧瞧应寄枝是否当真同他一般重活了一遭,若真是如此,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自己的旧情人,看看上辈子这份大礼,到底将他磋磨成了何种模样。
季向庭倚在桌上笑弯了眼,许久才从有些疯魔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思及方才对两名侍卫的试探,仰头朝着铜镜张口。
昏黄的烛火下,黑色符文自舌尖蔓延至舌根,随着呼吸隐约有细碎金光于其间闪动。
言修之道,竟当真被他练成了?
吐字成令,修为之下,无敢不从,上辈子他尝试多次都无法将其化作现实,死过一次,倒是阴差阳错勘破此道。
那这仙门四家,可就更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季向庭眼眸中一道金光闪过,转瞬又恢复成先前的随和模样,笑吟吟地伸了个懒腰,将身上伤风败俗的衣服换下,起身朝内室走去。
第二日清晨,应二公子皱着眉坐在床上,任由侍从们忙前忙后替他梳洗装扮,便听耳边传来一生小心翼翼的通报:“少爷,您昨夜买的人想见您。”
二公子哼了一声睁开眼,想起昨夜之事,神色便有些不好,只是那人的样貌实在对自己胃口,表情几变之下,终是挥了挥手让人进来。
季向庭大步流星走入门中,一袭白衣劲装更显个高腿长,唇角含笑朝人行礼。
“见过公子。”
从前作为少主剑奴,季向庭自然有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昨日匆匆几眼便摸清此人到底是何等货色,见他一副目不转睛的模样,眼眸弯起笑意深深。
“公子昨夜动怒,怕公子伤身,因而特来为公子排忧。”
应二公子眼神一凛,如刀般刺向面前这位胆大包天的男宠,冷声道:“先前还不情不愿,怎么一夜之间便转性了?”
即便这人是个十足的色胚,那也是应家出来的,对付起来仍要花些功夫。
修士的威压朝季向庭砸下,他面上顿时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却仍扶着一旁的柜子不肯跪下,一副刚烈模样。
“公子,我不愿委身于您,因而出此下策,只愿公子出了这口恶气后,放我归家!”
应二公子盯着眼前人许久,才面带得色地将威压收回:“你要如何做?”
“家主葬礼,若是让身份卑贱的男宠一同前往,既能下应寄枝的面子,又不会让旁人发觉,实属一石二鸟之策。”
殿中一时寂寂,侍从们心里将季向庭骂了千万遍,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好让主子发怒时少挨些罚,却听掌声响起。
应二公子展颜一笑,伸手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你这心思同皮囊一样妙,既如此,你便跟着我一道去吧。”
走出门时,公子脚步一顿:“今儿我高兴,有赏。”
纷纷扬扬的金叶子落下,跪在地上的侍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语出惊人的男宠同自家主子离去,便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应二公子摇了摇折扇,从袖中拿出一只药瓶:“这是你的……奖赏。”
季向庭将里头的药丸倒在手心,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面上却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在对方长久的注视下,才咬牙咽了下去。
应二公子顿时笑了,折扇敲了敲他的胸膛:“果真识趣。”
季向庭嫌恶地后退一步,脚下无力踉跄一瞬,一口发乌的血便在两人身影交错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吐在草丛内,一只蛊虫挣扎了一番,便化作飞灰遍寻不得。
这蛊能将人命控制在主人手里,只是品质太次,真是不及应寄枝喂入自己口中的万分之一。
季向庭看着应二公子的背影轻蔑一笑,又在对方回过头来时皱眉捂着胸口,不屑地避开他的目光。
啧,看来看去,还是老相好的脸瞧上去顺眼些。
好在,就快见到了。
【巧言令色世界观碎片·其一】
1.修士能否修炼,取决于他出生时是否自带本命剑,本命剑有品阶之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修士的修炼效率。
2.手握权利的仙门四家可对底层穷苦百姓的孩子进行挑选,并通过利诱的方式将资质较好的孩子带回家族,待其成年后,在他们意愿下,用秘法抽取其本命剑(一些家主或许有强制抽取的方式),这些孩子被称之为“剑奴”。
【小剧场】
作者:老实和我说,自重生后你就对人家小应念念不忘,到底是因为什么?
季向庭:退一万步来说,我不能喜欢他的脸吗?
作者:这就是你们男同性恨吗……
【小道消息:自本报快讯后,应都原饰品销量剧增,据不知名首饰店老板娘透露,皆是被一大主顾购买。】
宿敌男同性恨重逢的要做的第一件事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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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