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空荡长街上,一个未着片缕的小孩环抱双膝,半截身子埋在雪里,竟已是被堆成了雪人。
雪卷着漫天孤独落下,落在她似玉肌肤上,也落在她胜雪银发上。
她呆呆地看向前方,看向道路上匆忙的人群,浅金色的眸子里透出深切的迷茫。
小孩看着眼前的人类,却不知道人类就是人类,她空白的犹如一张白纸,可以被人肆意涂抹勾画。
她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一日复一日,小孩仍呆呆坐在那里,像是不知道冷一般。只不过,慢慢的,她通过“女人”“这人”等东西知道了所有眼前行走的这些两脚兽可以被统称为人。
又几日,小孩逐渐从“人”的口中和肢体动作中学习了更多概念。
她知道了自己是个“可怜虫”,这并不是个好词。她知道了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令人皱鼻子的东西叫垃圾,也知道了被温柔覆盖在她身上的一大张的让人舒服温暖的东西叫被子。
她知道了好与坏的概念,再慢慢意识到自己其实有些不同。
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裹的厚厚的,她不怎么怕冷,头发也是格格不入的色彩。这里似乎叫“人界”,而她应该是从“妖界”来的“精怪”…或许?
人们常常因为她的“美”侧目,有温暖的目光,但更多的是“恶心”的,“觊觎”的,“贪婪”的视线。
再后来,她见到了一个“七岁”的小孩,被她的“妈妈”拥入怀。她想,她或许也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但是是个“遗弃子”,或者叫“没妈的玩意儿”。
一日复一日。她在学会计数后的冬日里,又呆了整整三十七日。雪下到了“大年”。
“原来这就是“大年”啊。”
被埋进了雪里真正成了雪人的小孩悄悄的窥视着这个逐渐熟悉的世界。
她看到了人们的幸福与快乐。当然,她或许不属于人的范畴?
她看见了一群小孩穿着年兽装扮的棉服,拿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糖面亮晶晶的,反射着他们的幸福。
她看见一个个手提各种年货的大人们。他们或扎成堆,或并一排,抱怨着家长里短。
这是小孩找不到解答的疑惑,关于抱怨。
她看到白雪映着红,红的春联,红的灯笼。她看到青瓦冒出烟,家里的炊烟,烟火掩人间。
“都好美好呀呐…”小孩消化着她看到的幸福与平和。
直到突然看到一个慌张的、熟悉的身影。
“曹大娘?”小孩有些吃惊。
曹大娘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在这个时间段。小孩想。
突然,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违背惯例的事情…那一定是曹大娘家出了意外!
曹大娘是个真真切切的好人,又好又傻的。
在这远超过三十七天的日子里,小孩从未感到过“冷”和“累”。但她比其他“人”都更容易感受到肚子的痛苦——“饿”。
第一条被子是曹大娘给的,第一个馒头是曹大娘给的。她真的好傻,明明自己家本就不富裕,明明那个馒头是她唯一的早饭。
曹大娘是个乐观能干但很傻的女人,她曾有一个没甚出息的丈夫和一个孩子。孩子后来死了,死在了去年冬天。
曹大娘是南阳村知名的老好人,也因此,坑蒙拐骗,她只有一样没遭受过,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给予与付出。
后来的小孩很烦曹大娘这“窝囊”性格,却掩盖不了她就是被曹大娘这“窝囊”救了的这个事实。
“曹大娘…”小孩亲昵地咬着这个名字。目光止不住担忧地望向女人匆忙赶去药铺的方向。
至于后面的事嘛。小孩觉得有点俗套——一个“人界”女性身上发生的事,都相似的一般无二:曹大娘的丈夫死了,死在同样的冬天。
再往后,却发展的出乎意料了。在小孩以为自己就要饿死的时候,曹大娘突然站在了“雪堆”前。
小孩惊讶地从雪堆中上部的两个孔想外看去,浅金色的睁圆了的瞳孔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对上。
熟悉的是这个人,陌生的是她好像又苍老了的相貌。
曹大娘泛黄的面孔上,一对以往总是散发温和和善意的眼睛像是被红血丝缠上了似的,有些可怖。
小孩就突然看着曹大娘一步步往雪堆靠,然后突然,便“哇”地一声的哭了。
雪堆猛地被人抱住了,小孩愣了一下,刚将两只手从雪中戳出来,安慰一下眼前人,便听人说。
“孩子啊呜呜…本来我都没那么伤心的呜呜,但看到你比我还惨,我突然感觉更伤心了!”
小孩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感情我是对照哈。幸好您没感到开心。
不过看着眼前哭的像孩子一样的女人,她还是轻轻环住了对方。
“好啦好啦,曹大娘。”
“一切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不是?”小孩搬出之前听到路边小情侣说的话。
“人有生老病死,我们总是要接受别人的离去的…”少了个累赘,不应该感觉“太棒啦”吗?
小孩隐去没说出的话,默默给予眼前人拥抱。
曹大娘哽咽道:“小孩,要不你以后跟我走吧,如果大娘女儿没去的话,也应该和你一边大了。”
“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父母把你扔这儿…”曹大娘将小孩从雪里挖出来,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愣,便忙改口。
“呃…杀千刀的妖怪?”
差点忘了精怪是可以孤妖生育的…
小孩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却也没拒绝曹大娘的怀抱。
曹大娘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扯了扯她的嘴角,道:“你个小大人,净板着个脸,笑一笑十年少嘛。”
“那我就死了。”小孩毫不留情地揭示对方语言里的漏洞。
“嘿你这小孩!瞎说什么呢!”曹大娘突然神色一凝。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曹大娘念叨道。然后转而瞪了小孩一眼,适意她跟她做。
曹大娘着急道:“快跟我念!”
“呸呸呸。这样,把不吉利的话吐出去!”
“我们小白可是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呢…”
小孩瞪大了眸子,扁扁嘴。她想:这名字真难听,她从前只听狗被如此唤过!
……
“呸…”
“难听死了。”
再后来,两人搭伙过上了日子。曹大娘每天早耕晚织,小白便跟她一起。
小白个头虽小,但力气却很大。同样的,每天也需要投喂更多。
曹大娘看着地里认真锄地的人影,抿着唇笑,偷偷掩去眼泪和疲惫。
她想:真好啊,这下不会再有人离开我了。
曹大娘静默着伫立了挺久,看起来呆呆的,在小白眼里。
小白悄悄叹了口气。她知道,曹大娘看起来乐观的很,其实总是偷偷流眼泪呢。
小白又提了口气,她悄悄下定决心。她想:幸好我有力气,我一定要让妈妈以后再也不敢流泪。
暑来寒往,花死叶黄。时间就这样慢慢淌过,也带走了小白生命中短暂的美好。
冬天又将到来。这次曹大娘终于没有再失去亲人,因为将要离去的,是她自己。
那个精怪成了曹大娘的养女这个消息不多时便传出了村。
县城侯家的侯二少知道了消息,便迫不及待地找上了候姥爷,嚷嚷着要让白色的漂亮精怪做自己的童养媳。
候姥爷老来得子生了候二少这个乖宝。自然是宠着的。而且,他也有点好奇妖怪是什么滋味呢。
很快,候姥爷便带着一箱银子和四个大汉登门拜访。
然而,候姥爷料到了曹大娘会拒绝,却没想到四个大汉都掳不走一个小孩。反而是被小孩揍的屁滚尿流。
候姥爷摸摸自己的胡须,寻思制不了妖怪,那从曹大娘入手不就行了。
于是一群人绑了曹大娘,以此要挟小妖怪。小妖怪果然从了,却没想到曹大娘是个性子烈的,趁大汉不注意,一头撞上柱子,奄奄一息。
而那小妖怪也跟疯了似的,拼死护住曹大娘,不让侯府的人接近,来一个打一个。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候姥爷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决定放了这小妖怪。
再后来,就是全县药铺的的拒入。
小孩不认命,她想将全县其他人访个遍,却也怕连妈妈的遗体都留不住,便将能访的且距离合适的都求了个遍,可大部分人都有心无力。
直到医仙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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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让俺逮着你这小贼了哈!”五大三粗手提砍刀的大汉说。
大汉:“你这贼,接连三天偷摸地拿肉。”
“第一次算了,俺看你这贼骨伶仃的也可怜你。结果呢?你特么还来?”
“第三次了昂,小贼,下次俺再看到你,定要用这刀砍了你的贱手!”
大汉提溜起瘦弱的女孩,将她摔出门外。
他转身走回案板前,一如既往地提起砍刀砍肉。大汉叹了口气,想:“这小贼也可怜,惹了候二少,妈被打的奄奄一息,怕是想拿肉去别个家里换药吧。”
大汉用刀一挑,肉和骨头便麻溜地跳进了一旁的盆里。
“谁叫整个县里的药铺都是侯家的呐。”
“俺也想再可怜可怜你,可谁又来可怜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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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铺门外。
脸着地结实摔在地上的小孩闷哼一声,很快又爬了起来。
她踉跄地走到阴暗处,将手掌上扎进去的小石子一个一个捻出来。
有的石子扎的深了,小白熟稔地在衣服上揩了揩食指和拇指,便趁着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将石子从血肉中抠出来。
“好疼…嗯。”痛苦的呻吟声从小白喉咙中溢出来。可她没法慢。因为家里情况更糟糕,妈妈本在那一晚就已没了气息,幸好一个外乡来的自称医仙的老乞丐似的的奇怪的人突然出现,才没让妈妈真的离开。
老乞丐要报酬。可她身无分文,给不了老乞丐。幸好老乞丐还有些除了钱以外的爱好,就是格外喜爱荤腥。她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小白清理干净自己,掌心血与疤纵横交错,衣服上,干涸的和新添的深红,成了麻布衣的底色。
她有些挫败。小白也知道大汉能让她“偷”三次肉,已经很仁慈了。可现在她却有些怨。为什么呢。
“就最后一次…就差一次…”小白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名为不甘的情绪。
她想:为什么就差一次呢。为什么偏生就差一次呢。妈妈早就撑不住了,老乞丐却要以四顿肉为交换,才肯救妈妈。
小白有些绝望,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找到肉了。突然,她看向自己破烂的裤子,有了想法。幸好…
小孩兀地站起来,然后拖着沉痛的身体向家里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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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房内。
自称医仙的老乞丐正用大锅烧着水,穿着打满补丁的夹袄的虚弱的女人躺在一旁的板床上。
燃着的柴火照亮了老乞丐的下半张脸。另半张脸隐没在乱糟糟的头发下,看不见眼睛。
暗暗燃烧的柴火把土房内映的微亮,有种诡异的温馨。
“砰——吱呀”木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然后便发出抗议声,表达不满。
“医仙医仙!”小白匆匆跑进来,衣物的颜色似又深了些。
老乞丐慢慢将脑袋转向小孩,唇角向两边咧开,他笑道:
“啊啊,你回来了啊。”
小白着急道:“医仙,我妈妈还好吧!”
老乞丐道:“好着呢,她被我吊着命,就差你这一口了呢。”
小白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
老乞丐目光突然一凌,他看到了小孩空空的双手。
“小白,今天没有肉啊。”
小白抿了抿唇,她感觉的出来,老乞丐大抵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没有抉择的余地。
“医仙…”
老乞丐一下子便戳破了她的幻想。
老乞丐冷漠道:“你知道该怎么做。”老乞丐的头发盖住了眼睛,却盖不住言语中溢出的兴奋。
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听到老乞丐的话时,还是有点不甘…不过,幸好自己还有一身肉。能救妈妈,太值了。
小白低垂着眉眼,又想起了妈妈的面容。
一个个瞬间重溯在她的脑海中,小白想到了那个温暖的下午——阳光第一次照在了她身上。
明明自己就是个勉强过日子的寡妇,却倔强的要收养她;明明自己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却妄图保护他人。
小白突然笑出了声。她想:真可笑啊。
现在好了吧,因为我得罪了候二少。肯定后悔了吧。
老乞丐打断她的思考,将一个冰冷的物件塞进小孩怀里。
“拿着它,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小白默了默,便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大腿划去。
老乞丐眼睛一眯,耐心开口道:“慢慢来,可千万不要急哦。”越痛苦,越美味哦。
冰冷的铁片在几乎破成布条的大腿上下手,甚至省去了一道功夫。小白自嘲地笑笑,她想:
无父无母,无去无归,什么都没有,却偏偏有了渴望爱的情感。
她握着铁片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血从掌心与铁片的接触口不断流出,滴在地上,零落成梅。
越握越紧,越握越紧。小白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割拉。铁片钝极了,可她不敢快,便只得由掌心的疼痛相抵消,以免自己无法下手。
“嘶…”小白再也抑不住痛吟,她的脉管被划开,汩汩往涌血。她连忙用另一只手制住抽搐的大腿。
血溅了白色女孩一身。看着这幅红梅染雪图,老乞丐再也耐不住了。
他苍老枯槁的手逐渐异化化爪,向小孩抓去。
小白已经痛到麻木时,突然发现一只非人的爪近在眼前,然后猛然掐住了她的脖颈。
再抬眼,她就与一张丑陋且恶心的脸对上。
小白蹙眉,虽然她早已做好老乞丐也不是人的打算,却真未想到这玩意长的如此催人作呕。
她往下一瞥,果不其然看见一张人皮。
老乞丐将她举起,一张大嘴裂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道:“小白,你这样慢慢割…真的好累啊。”
他歪歪头,长满疙瘩的青黑的脸上,三四双眼睛死死黏在小孩脸上,甚至还有几颗眼珠子迫不及待地想从皮肤里钻出来,以便一瞧究竟。
老乞丐眸色猩红,转而将小孩拎到了水汽沸腾的锅上。
他说:“我突然改变注意了…”
“光是四顿,哪够啊。”
“你割肉如此辛苦,那倒不如直接一起煮了哈哈。”
小白静默与眼前怪物对视,双眸黑暗,突然觉得荒谬感深深地泅浸了她。
她不知道人死后该如何化为厉鬼。但临终前,小白仍决定以自己的生命为注,赌一局。
小白强壮镇定开口,她用指甲扣住怪物的爪肉,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她狠狠地盯着怪物,道:
“以我血肉,换她活!”
“否则我必化厉鬼,与你同归于尽!”
怪物身子一颤,像是被她吓了一跳。
“哎呦,好可怕哦。”
小白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泯灭。
果然啊…
他逐渐收紧了爪中力道,将女孩慢慢往热锅里浸,幽幽道:
“放心吧,我定会让你——”
“魂飞魄散。”
滚烫热意灼的女孩皮开肉绽,在昏厥过去之前,她隐约瞧见了一个风姿绰约,裙袂翩然的身影。
恍惚间,小白喃喃道:
“是神明…”
终于瞧见我了么…
黑暗如潮水般袭来,意识堕入渊底之前,小白悄悄向神明许愿——
神明啊,我求求您…救活我的妈妈。
但请让她忘记关于我的一切啊。
这样,就只有两份冬日的痛苦了吧。
大家好呀,我是新人作者淆夕,希望这本书能给每一位同样峭壁生花的小天使一些启示和帮助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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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份冬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