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山前必有路。
方才她便觉此地眼熟,再看青石栏杆上的一对石狮子,心中登时明了——这是她被架着抬出去的那条路。
是以,“家丁们”急了,宋三便乐了。
它拿自己当猴耍,不成想却将她送到了顾连舟的面前。
窗户落下,将尖利的啸叫声阻隔在外,宋三喘着粗气,警惕地看向屋内。
如她所料一般,顾连舟的寝屋大得很,其中做了许多隔断,他一时半会儿并不能看见她。
既如此,倒方便了她行事。
宋三摸着墙壁向前挪了几步,忽听一人轻咳一声,似乎刚刚转醒,声音透着懵懂的稚嫩:“吴妈妈,外头是什么动静?”
“舟哥儿莫怕,我出去瞧瞧。”另一妇人答道。
顾连舟闷闷应了声,继而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听着动静好像是从窗户那边传来了,别是什么猫儿狗儿的,吴妈妈,你别赶猫。”
“哎,”妇人笑道,“知道舟哥儿心善,爱狸奴,我且去看一眼,将它提来给你。”
说罢,屋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宋三扫了眼四周。
只见靠窗处置了张宽桌,上面可见纸墨笔砚,而桌子的斜后方便放着这么一只竹编的箱笼。
宽大有余,应是用来装些书本及一些杂物的。
用来装人也不是不行。
她不假思索地往前窜了几步,揭开箱笼盖儿便跳了进去。
矮身蹲下,抵着盖儿将其复位,屏气凝神,透过箱笼缝隙向外看。
动作一气呵成。
不过片刻,她看见一抹酱紫色身影向这边行来。
妇人生得丰腴,行动却十分敏捷,刮风一样走到跟前。只见她路过箱笼,径直走向窗户,推窗向外看去。
“吱吱——”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单听声音,像是上牙咬住了下唇,往里嘬出尖细的气音。
竟真的唤猫来了。
宋三不由在心中纳罕。
顾连舟不知道情况尚在情理之中,可妇人是虚相,乃是邪祟的一部分,又怎会不清楚方才在窗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它莫不是装的……
妇人努力向外探去,半个身子几乎挂在窗台上,好似真抓住了什么。
俄而,她站直了身体:“嘿呀,原来是你这个调皮的小玩意儿!”
妇人脚步微转,宋三便看清了她手心的猫儿
——一只“将军背”。
哪儿来的猫!
宋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破裂,心中的怪异感再次升至顶点,她顺着那只狸奴向上看去,目光落在妇人圆月似的脸上。
这回倒是不见泼墨眉眼了。
她的脸上,压根儿看不见眼珠。
妇人笑容慈祥,眉眼弯弯,眯成了两条紧闭的缝。
再观起唇角,亦向两侧高高牵起,露出底下白花花的牙齿。
不像人,倒像是一块被火燎化了的蜡像,面容反射出油润的光亮。
要说慈祥,当真是慈祥。
可正因如此,才更显诡异十足。
顾连舟怕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竟没发现半点不对劲么?
心中疑惑之际,妇人已抱着猫走远了,宋三扣着箱笼内侧,指甲几乎陷进缝隙之中。
“舟哥儿,你猜的不错,外头有只狸猫儿在玩耍哩。”
“果真?快抱来给我瞧瞧。”
“哎。”
……
主仆二人笑得欢畅,里间不时传来逗猫的声音。
宋三窝在闷热的箱笼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因其本事各不相同,邪祟亦被分为三六九等,大多数被记载进妖典之中,收于天机门的藏经阁内。她曾在妖典中读到,妖邪所幻化的虚相中,有一个要端——即为妖怪的弱点。
而眼前这个小世界地广至此,一草一木皆可是要端,想从中突破怕是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再者,事发突然,用来鉴妖的铜镜落在了外面,她此刻成了“眼盲心盲”,无法对症。
因此,从顾连舟处下手方为上策。
只是宋三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若虚相与人的执念相关,那顾连舟的执念会是什么?
蹴球?猫?
这算什么执念。
愁虑间,突兀的“嘎吱”声忽然响起。
宋三扣在箱笼上的手猛地收紧,察觉外面的逗猫声消失不见,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紧接着,孩童天真欢快的声音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阿兄,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宋三竖起耳朵,只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从房中飞快掠过,向里去了。
顾连舟笑道:“少炀,你怎么来了?”
那脚步声骤然停下,稚嫩的童声质问说:“我如何来不得?”
顿了顿,他补充道:“阿兄,生辰快乐。父亲叫人看着我读书,我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
之后便是兄弟二人间的寒暄。
声音微弱,隔着箱笼听不大真切,宋三抿唇思索一番,理清了几个关键所在。
来者正是顾连舟的弟弟顾少炀,亦是许诺给她百两白银作为酬金的顾家二少爷,而此时此刻,两兄弟在幻境中碰了面。
确切地说,如今站在顾连舟跟前的,应当是虚相的一部分。
虚相依着顾连舟的想法,随意变换形状,完全随心而动,就好像他才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一样。
宋三若有所思。方才她被府上家丁追赶时,邪祟便露出恶劣的本相,可当踏入顾连舟所在的房间后,它便完全不敢冲撞了。
好似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在约束着它。
而顾连舟便是那道禁制。
箱笼外传来欢笑声,顾少炀兴奋道:“这是我向父亲讨来的上等樱桃木,用来做刀柄最好不过。”
“再看刀把这里。”他言语中满是得意,“先生都说我的字近来有进步,哥哥你觉得如何?”
顾连舟笑道:“好,写得倒是规整,不似先前那般歪歪扭扭,排不成直线了。”
总之是被兄长夸了,顾少炀年纪小,并未听出哥哥话里的调侃之意,亦跟着憨笑:“那这柄刻刀便赠与兄长作生辰礼罢。”
顾连舟连声应好。
兄弟二人又闲话了几句,顾少烊便掐着时辰似地,遗憾道:“姨娘该寻我回去读书了,哥哥,我明日再找机会看你。”
话音落下,屋子安静了片刻,宋三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可她觉着,顾连舟此时的心情并不算好。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却守在小院中,并不出去与人交往。
一个人很是寂寞的模样。
没记错的话,他乃顾家长子,亦是顾府未来的继承人,理应被看重才是。可生辰日不见父母前来,二弟也只能偷偷相看,真是怪哉。
下一瞬,屋里响起开门的“吱呀”声,吴妈妈领着顾少烊出了门。
宋三闻声撩起眼皮,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定,顶着箱笼盖跳了出去。
幼年顾连舟坐在塌上把玩着那柄刻刀,眉宇间萦绕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云。
宋三来到跟前时便看见了这副场面。
她已然见怪不怪了。
“顾连舟。”她轻声道。
卧在顾连舟脚边的“将军背”先他一步抬头看向宋三,继而怪叫了一声,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不知往何处去了。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看了过来。
他面上未起波澜,语气淡淡道:“怎么又是你。”
这一回倒是不喊人将她扔出去了。
宋三对此很是感激,她撩起衣摆,自来熟地坐在床榻的另一端,开始胡编乱造:“容我介绍一下自己。”
“我乃游历江湖的术士,今日偶然路过此地,却见此地妖气肆虐,盘旋府邸之上,久久不散……”
顾连舟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耐心地等她说完,轻扯嘴角,吐出两个字来:“骗子。”
宋三也不气恼,问道:“你不好奇为何我屡次进入你的屋子,顾府上下竟无一人发现么?”
顾连舟翻转手中的刻刀,冷冷道:“还是个无孔不入的盗贼。”
宋三余光瞥见那刻刀反射的寒光,心道小孩不好糊弄,还是得带他亲眼看一看外头的“怪物”才是正经。
思及此,她向顾连舟发出邀约:“若我说顾府上下尽是妖邪呢?你现在同我出了这院子,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妖邪?”顾连舟歪了歪脑袋,眨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我瞧你像妖邪。”
宋三到嘴边的话便被噎了回去,她顿了顿,继而笑出声来:“你莫不是不敢出去罢?”
“难不成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还能将你绑了去?”
“小少爷还是胆儿小了些。”
“若是我唬你,你大可以去报官。”
……
一番夹枪带棒之言,又是自损又是激将法的,使劲了浑身解数,却不见顾连舟抬一下眉头。
宋三尽管心里没底,却还是向门口扬了扬下巴:“走是不走?”
哄孩子当真是难,尚未见到成效,却将她自个儿哄得眼皮发沉。
顾连舟重新低下头,玩起了手中的刻刀。
显然是不愿理睬她。
宋三默了默,视线不由被吸引过去,忍不住多看了那刀几眼。
只见暗红色的刀柄被雕刻成报喜鸟的形状,其末端刻了行狗爬字:少炀赠阿兄,天熙三年。
这字好似有魔力一般,盯久了便很难移开视线,一时间,她整个人恍若陷入漩涡之中,继而,眼前发黑,双脚好似遭人往下猛地一扯。
“哎——”宋三打了个激灵,挣扎坐起身来。
她飞速地环顾四周,却不见幼年顾连舟,周遭的布景与方才所见大不相同,再看那面眼熟的金红床帐,以及床帐后的年轻男子,宋三的脑子有些发懵。
她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方才还暖洋洋的屋子如今跟漏风似的,寒气从脚底掠上脊背。
愣怔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冬天!
再低头,目光触及脚边沾染血迹的铜镜,宋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间,呼出浊气。
她她她……就这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