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扬起眉毛,将手腕从顾少炀手中抽出:“顾郎君还是少看些志怪话本的好。”
顾少炀反驳道:“你又怎知我不曾见过天机印呢?”
况且那些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至今顾家府上还有记载天机门的典籍,若是宋三再找些别的话来搪塞他,他有的是证据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这么想着,他倒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笃定道:“我今早都看见了,你的手腕上确有印记。”
他目力极佳,不该看错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兄弟,替我救救兄长罢。”
宋三被烦得没法儿了。
烦的是,她本计划着明日离开淮都,继续南下。经此耽搁,必然会被绊住脚步。
再者,门中有门规,不能对苦主视而不见。
如今被人求着,怕是无法继续装傻。
心里一番油煎火燎,她自嘲一笑,道:“你且将你兄长的遭遇同我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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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也算是见过世面,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着。
可听完了顾少炀的陈述后,她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奇怪,可事实就是如此。”顾少炀目光虚焦,似乎是陷进了回忆中,“自那日兄长从暖春阁回来后,便一睡不醒,请了大夫开了方子,却始终喂不进药……”
宋三伸手打断:“暖春阁是什么地方?”
顾少炀闻言微怔,很快反应过来,道:“暖春阁是淮都最大的酒楼。”
宋三看着他那对缓缓染上绯色的耳廓,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尾音拖得长长的,十分不怀好意。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流连花天酒地之间是常有的,这顾大公子怕不就是在暖春阁中了招,叫邪祟上了身。
邪祟,即作祟害人的妖与精怪,无色无形,存于世间靠的是一股子“气”。
为人清正、强身健体者,自然不以之为惧。
而顾大少爷应当就是那种沾染了不良习性,阳虚体弱之人,犯了忌讳,邪祟不找他找谁?
如此想着,宋三便觉得此人应当还有得救。
她呵笑了声:“令兄真乃性情中人啊,待这回治好了,可得专注自身,少去那些乌烟瘴气之地才是。”
顾少炀对此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后,猛地抬眼看了过来,惊喜道:“你答应救我兄长了?”
宋三嗯了声,撑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先救救看罢。”
救不救得过来还难说呢。
得了应允,顾少炀心中喜悦,不等他道谢,余光忽然瞥见宋三探手去够车帘。
他忙站起身,紧张道:“你去哪儿?”
宋三叹气:“我回秋水居收拾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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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同刘掌柜道别,刘掌柜往她的行李里塞了许多饼子:“宋三,保重啊。”
匆匆一别,以后怕是以后吃不到秋水居的竹叶饼了。
宋三拍了拍鼓囊的包袱,笑着哎了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掌柜的待你很好。”顾少炀对此如此评价道。
宋三轻笑出声:“因为我招人喜欢。”
如今像她这样不要工钱的堂倌,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马车内一片和谐,马车外的江武心中却颇为不满,冲天狠狠翻了个白眼。
油嘴滑舌之辈。
二少爷怕是被此人灌**汤了。
将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带进顾府,叫几位姨娘知晓了怕是又要闹了。
心中这般忿忿,倒是将马车驱得更快了,满地的雪都没能阻碍半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人便到了一处宅子门前。
顾少炀带宋三走了正门。
宋三对别人家里没什么兴趣,一路走来,却不免被亭台水榭晃了眼,看着顾少炀的后脑勺腹诽。
这位还真是一只住在宝地的小白鸽。
直待将人引到一处幽静的院落,顾少炀放慢脚步,回首看向宋三:“这里便是兄长的居所。”
院子里种了一圈松红梅,此时开得正艳,树梢挂着还未消融的白雪,很是赏心悦目。可见屋子主人有着好品味。
宋三随顾少炀往里走去。
再往前,人便多了起来,远远可见药童打扮的人推开门,往雪地里倾倒药汁。其余的便是些端茶送水、忙得团团转的小厮。
见顾少炀等人过来,他们便行礼道:“二少爷。”
人群让开了路。
顾少炀救兄心切,领着宋三风风火火进了半敞的房门,直奔床前。
见此情形,宋三便觉得自己是宫里的太医。只是她手中没揣着药箱,只带了几块饼子。
“快,都让出些地方。”顾少炀在前头开路,周围服侍的小厮们识相地退到屏风外,宋三自一侧探头,向前看去。
金红床帐半遮不掩,露出底下酣睡的容颜来。
宋三觉着惊奇:“顾大公子还真是睡着了?”
顾少炀忙扯住她,向床头带去:“你瞧兄长的身上可有妖邪之气?”
宋三欲撩袖子:“让我仔细看看。”
可不等她动手,外头便骚乱起来。
“我苦命的儿啊——”女人的哭嚎声不讲道理地刮了进来,听着像是家里有白事才会有的动静。
宋三哪里敢继续动作,怔怔地抬起头,与顾少炀面面相觑。
便见对方拧起眉头,厌烦地自语:“又来了。”
谁又来了?宋三不懂。
她识时务地往前迈一步,在那人来之前,干脆利落地躲在顾少炀身后。
女人携一众侍女小厮乌泱泱而来,见了床边的两人便掩面哭道:“少炀,你又折腾你哥做什么?”
顾少炀冷声道:“母亲,我在试着救兄长。”
妇人登时收了哭声,睁圆杏眼:“这回又请了谁来救?”
她扫了眼屋子,目光如刀子般落在宋三身上,随后面露嫌恶,“你从哪儿捡回来的乞儿!”
嘿这人!
宋三装死不成,还被人攻击外貌,忍不住开口道:“你才是乞儿,你全家都是乞儿。”
便见那妇人冲了过来,拦在床前:“我看今日谁敢对我儿动手!”
顾少炀静默片刻,无奈道:“母亲,莫叫外人见丑。”
说罢,扭头吩咐江武,“去请父亲过来。”
这话却戳了妇人的痛点似的,她恨恨地看着顾少炀:“请你父亲过来做甚,来看你是如何折磨你哥么?”
顾少炀不再言语。
还能怎么折磨呢?兄长都这般了,就这么干等着他咽气么?
而这些话他是不愿与王氏说的。
她并非是他与兄长的生母,不过是披着虚情假意的皮,又怎会真心盼兄长苏醒……
江武动作很快,不多时,顾家家主便领着一众随从而来,宋三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感叹顾家大少爷屋子够大。
真能装啊。
又是一番唇枪舌战,王氏终于示了弱,捂着脸跑出门去。
经此一番,宋三不免有些泄气,她看了眼顾老爷,又看了眼顾少炀,道:“我还救么?”
顾老爷虽不满王氏的做法,对眼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却也不大放心,他严肃道:“少炀,切不可儿戏。”
顾少炀面不改色道:“百两白银。”
他看向宋三,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承诺,“若治好了,许你百两白银。”
来时可没说到这份上。
宋三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坐在雪花银堆上的小白鸽正在向她挥舞着翅膀。
一百两银子,足足一百两银子。
一块竹叶饼也才五文钱。
这够她买多少饼子啊?
想不到受了刺激的顾少炀出手这么阔绰,宋三努力压下嘴角,抖了抖袖口,麻利地走上前去:“好说好说,我定竭尽全力。”
且看她犹是嫌破旧的袖子碍事,索性往上卷了几卷,露出半截手腕来,顾老爷目光微凝,随后整个人似被定住。
这莫不是天机门术士才有的金印?
他诧异地看向顾少炀,再对上那双漆黑的双眼,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是以,他便不再多说什么,看向宋三的目光多了分难言的紧张。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天机门的术士。
而片刻后,他的一颗好奇心便歇了。
只见这后生握住自家大儿的手,看相般一寸寸摸了过去,自指尖到掌根,末了,摇了摇头,咕哝道:“看不清啊……”
“仙人看不清什么?”他忍不住搭话。
宋三又换了个地方,俯身沿着那道脖颈往下摸去,闻言道:“别叫我仙人,折煞我了。”
见他动作古怪,顾老爷不好说什么,心思也不在称呼上,随口道:“还望小郎君告知我姓名。”
宋三终于看见了脖颈与锁骨间的那道墨色,这才满意地收回手,站起身来:“家主称呼我,嗯,宋百两罢。”
这便是不愿以真名告知了。
顾老爷讪笑道:“是,百两小兄弟。”
顾少炀立在一侧,面色复杂。
他不是叫宋三么,怎的又改叫宋百两了?
百两似乎与他承诺的百两白银有关,那“三”呢?
顾少炀百思不得其解。
“顾大少爷的确被邪祟近了身。”宋三眉头微拧,如此下了判断。
事情有些棘手。
顾少炀问:“怎么了,很严重么?有救么?”
顾老爷亦问:“吾儿还能醒来么?”
宋三定定地看着榻上的男人,道:“他睡了太久,一会儿怕是会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
顾家二位听不懂,面上俱露出疑惑。
宋三继续道:“且待我亲眼看看,这邪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