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毕,落款处歪歪扭扭写了“聂风息”三个字。
宋三垂眸,思忖道:师叔没了左臂,书写时若不借助镇尺,怕是很难书写规整,想来是走得匆忙,未能顾及到。
应是正如信中所说那般,恐自己时日无多,不如放手一搏,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这法子虽不稳妥,却已是聂师叔能想到的最优解了。
“南城慕容家……”顾连舟轻捻纸角,眉头微蹙,“那里是个虎穴狼窝,师父身体虚弱,如何经受得住比试?”
宋三正欲宽慰几句,却见这人将信胡乱揣进衣袖,便急匆匆往回赶。
“哎,”她忙跟上去,“你做什么去?”
顾连舟已半截身扎进了密道,闻言顿了顿,继而艰难地转过身,回道:“我放心不下师父一人,这就去备辆马车去寻他。”
“然后呢?”宋三挑眉,问:“寻到后便将人带回暖春阁?”
却见顾连舟摇了摇头,言语坚决道:“我要陪师父一起去,冰天雪地的,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番话听着恳切,应是肺腑之言。
想不到此人竟有颗赤子之心,宁可涉险去南城,也不愿回他的金银窝。
宋三心头一热,当即点头应道:“走。”
-
可惜事与愿违。
横在顾连舟面前的第一道天堑便是顾家的家主。
“舟哥儿不过是早上出了趟门,回来便开始收拾金银细软,命仆役置办马车,一副要远行的模样。看样子是邪祟之气尚未完全清除,又犯了癫狂之症。”
顾家三姨娘攥着帕子痛心疾首,一番添油加醋的告状,惊动了正在作画的顾老爷。
笔锋顿挫的梅花枝登时湮了墨,“远行?他要去哪儿?”
三姨娘眉梢挂着算计,摇头道:“不知啊,怕是要离开顾家,走得远远的!”
这逆子!
顾老爷再也坐不住,携一众家丁将人拦在门前,其声势之浩大,若是不知情的,怕会以为顾家进了盗贼。
几番询问之下,却见自家儿子闭口不言,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顾老爷便信了三姨娘的说辞,当即命人将其关进了屋子,遣人严防死守,不允顾连舟踏出房门半步。
躲在树后看了全程的宋三在心底替顾大少爷掬了把泪,而后,紧了紧肩上的行囊,转身向外走去。
聂师叔不在暖春阁,她已然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原本还想着乘顾连舟这道东风离开淮都,不成想这人自身都难保,想来是个靠不住的。
眼下她只得重新谋划。
同顾少炀告别后,将百两白银兑换成便于携带的银票,揣着一匣金豆子和竹叶饼,宋三大摇大摆地走进车马行。
不过晌午,一辆马车悠悠荡荡驶出城门,向南去了。
-
前几日路面的积雪遭受日光烘烤,化成冰水,又遭冷风,结了冰,因而路面并不好走,稍有不慎,马蹄便会打滑。
宋三握紧缰绳,小心翼翼地驱使马匹前行,饿了便啃食饼子,渴了便饮雪水,困了便缩进车厢里小憩片刻,待醒来便继续赶路。
明明揣着金银,宋三却将日子过成了风餐露宿的模样,直至剩下半块饼。
她看着不远处的驿站,摸了摸扁扁的肚子,那股饥焰中烧的感觉自胃袋一路而上,险些将酸水逼出咽喉。
饿了,该补些饼子了。她在心底如是说道。
将马车驱至驿站,宋三拎起行李跳下马车,牵着缰绳往马厩走去。
“喂些上好的草料。”一粒碎银在半空划了个弧度,被马夫稳稳接住。
矮个子小眼睛的男人当即冲宋三露出笑容,客气道:“谢谢爷。”
将马匹安顿妥当,宋三这才懒洋洋地往里走去,这处设在荒郊野外的驿站占地面积并不大,与寻常客栈相差无几,因着年关将至,旅人返乡的缘故,前来落脚休憩的人倒是不少。
推开大门,腾腾的热气登时扑面而来,宋三眯了眯眼,闻着空气中暖烘烘的饭香,肚子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客官里边儿请。”店小二迎上前来,热情地将人往里间引,“客官吃些什么?”
宋三指着冒着白汽的隔壁桌,问:“那锅是什么?”
小二回头瞄了眼,笑道:“回爷,那是咱们店的招牌菜色,杂菜锅子,冬日吃上这么热乎乎的一锅,再配上几块苞谷馍馍,可美了。”
叫他这么一说,宋三肚子里的馋虫快叫他勾了出来,当即应道:“就照你说的办。”
“哎。”小二抽出肩上的麻巾,动作麻利的地将桌面擦干净,又替宋三倒了杯热茶,这才欢欢喜喜地下去。
不过片刻,一只沉甸甸的铁锅被端了上来,小二将碗筷摆好,打趣道:“爷且敞开肚皮吃,凡是进了咱店的,无一不是扁着肚皮进,圆溜着肚皮出,若是不够吃的,爷您便叫我,我给您锅子续上。”
宋三看了眼小二,又低头看了眼脸盆大的铁锅,“您客气了。”
杂菜锅子鲜美,苞谷馍馍也软糯香甜,饭饱后,宋三唤来小二,结了银钱,又问道:“你们店可有竹叶饼卖?”
闻言,店小二摇了摇头,道:“回爷,咱们店有各色馍馍、白面馒头、蛋饼子,就是没有爷说的竹叶饼,听着这是个新奇玩意,应当是用竹叶制成的罢?您看咱们店周围连片竹林都没有,就是想要先做也寻不到食材,真是对不住爷了。”
天干物燥的,真难为他解释这么一长串了。
宋三取出一块碎银,道:“那便劳烦小哥替我备些馍馍,我带着做干粮。”
“成。”接了银子,店小二的心肠更热了几分,只见他面露关切道:“爷您别怪我多嘴,我方才瞧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已然下起了雪粒,出了咱们驿站向南去,至少得走两日才见着人家,到时候不免要受些罪,不如暂且住下,等风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这话他应当不止对她一人说过。
宋三扫了眼偌大的屋子,发觉行人进的多,出的少,椅凳已然不够坐了,有的人甚至端着碗站在柜台旁吃饭。
眼下这节骨眼若是稍有犹豫,怕是连间空房都不剩,宋三当机立断地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道:“我要一间单独的空房。”
果真如宋三料想那般,因着下雪的原因,驿站滞留了不少人,本就是个小地方,空余客房很快便所剩无几,到最后,只有几人一间的大通铺。
再往后,便是连通铺都难求了。
-
大雪持续了整整一日。
本就结冰的山路重新覆上一层白茫茫的新雪,一眼看去,好不凄凉。
宋三将窗户放下,缩着脑袋回到床边,将包袱打开,重新收拾了一遍。
驿站多的是来路不明的人,不乏有心思不轨、觊觎他人钱财的,方才吃锅子时,她便觉察出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待她看过去时,周身的不适感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今她揣着不少钱财,若想少些麻烦,还是不要踏出房门的好。
将包袱塞进床铺里侧,宋三简单地洗漱后,便如守财奴一般,盖上被子、抱着包袱闭上了眼睛。
屋里算不上暖和,却比马车上要舒服许多,宋三躺在平实的床板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寒风裹着雪粒拂起窗户,透过缝隙溜进屋中,在地上撒上一层浅浅的白色。
宋三于睡梦中瑟缩着脖子,往被子深处钻了钻。
直至风雪渐甚,喧嚣的风声如凶兽呜咽,愈发聒噪。
宋三缓缓睁眼,正因畏惧被褥外的严寒而犹豫着该不该下床关窗,目光扫过一旁的黑影时,心跳停了一瞬。
因着白雪映照的缘故,屋里虽未点灯,却不甚黑暗,基本的摆设足够看得清。而此刻,床与方桌之间,此刻多出一道漆黑的人影。
是白日里盯上她的贼子?
还是抓她的人来了?
不对。
黑影的身量似乎高得有些不正常……
寻常男子不过七尺,而这影子分明快触及房梁了,况且她睡前已将房门锁住,从外侧根本没有可能打开。
这个忽然出现在她房中的东西,不可能是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凉意自脚底直冲脑门,来不及思考,宋三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捏诀往那妖物头部掷去。
这道高耸的黑影好似被定在原地一般,躲都不躲,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的小人上蹿下跳。
宋三一连掷出七、八张黄符,直将后背蹦出一层薄汗来,这黑影仍岿然不动。
简直没有道理……
天机术法克制妖邪,而看眼下的情形,这道黑影既不是人,亦不是妖邪。
似乎是终于等到宋三平静下来,黑影发出“嗯嗯”的疑惑声,继而弯下脖颈,弓着脊背,冲她伸出一只巨大的黑手来。
宋三当即向后躲去,警惕地看向对方。
却见黑影缓缓张开手,露出底下细碎的雪白色。
这是……雪?
宋三睁大了双眼,却见怪物漆黑的大手之上,卧了一抔白雪。
这影子半夜潜入她的房间,竟是为了给她一抔雪?
看了眼他的掌心,又抬头看了眼黑影的“脸”,虽看不见五官,她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期待感。
这道黑影似乎十分期待她接过它的“礼物”。
鬼使神差地,宋三伸手抓过那抔雪,指尖触及黑影冰冷彻骨的皮肤,心中约莫有了答案。
这黑影至纯至善,行为如同孩童般天真,应当是只天生地养的精灵。
只是不知它为何生得这般高大,许是为了更好将雪随身携带罢……
见眼前的小人接过自己的礼物,黑影十分高兴,抬起手往宋三掌心撒了更多的白雪,直到宋三不堪重负,哆哆嗦嗦抖着手道:“够了够了,实在是太多,太冷了……”
闻言,黑影终于停了下来,继而在宋三的注视下,“噔噔噔”一路跑向半敞的窗户,自窗口一跃而下。
承受不住精灵“热情”的宋三已被怀中积雪冻得浑身打颤,迈着僵硬的步子将雪尽数放在桌上。
半晌后,楼下忽然响起男人凄厉的惨叫声。
“有鬼!见鬼啦!”
继而响起“叮铃咣当”的巨大声响,也不知是人被吓得逃窜,还是精灵受了惊吓。
楼下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听着耳边嘈杂的响动,宋三睡意不再,彻底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