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载雪,北境一色,是冰国好景。奈何有人声行于山间,其声掀翻松木、惊怒山雪,煞尽风景。
“仙尊,您是赤心剑主,何至于为私情而致苍生于不顾?您有些醉了,快交出那孩子,回霜刀地吧。”
“法寂仙尊,您糊涂啊,今苍生有倒悬之危,唯有道子殡天重启轮回,方可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死——交出嬴战,莫要执迷不悟!”
哄闹声终于还是引来了雪崩。
在山雪怒极奔袭之际,冰原上有人一声叹息,自广袖红衣中探出一只手,远隔数里虚相扶之,便将那崩裂山雪拽回了山巅。
他收手,亦收回了一袖酒气,又将食指放在唇边,拖长了语调,轻道“嘘——”。
“嘘”声刚起,红光霍然荡开,牢牢覆盖在了围困住他的紫色阵法之上——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世界瞬间宁静。
他满意了,又接着道:“我不信你们的话,你们……有意扰我心智,骗过我许多次。
“云中城旧址在不远处,还请诸位小声些。”
北境云中城,北天剑宗昔日驻地。
法寂仙尊万江寒,北天剑宗首席长老。
这位首席已然消瘦到令人心惊,他唇色艳丽,眉目鸦黑,分明长相明艳,却偏偏一副憔悴病容,比起剑修倒更像讨命艳鬼。
艳鬼这会挟持了个黑衣男子,那男子身量远高于他,大鸟依人的狼狈,正奄奄一息靠在他怀中,其面目隐在怀中,亦看不真切。
这二人看上去……倒都是活不太久的样子。
术法辐射范围太大,总要打些折扣,在场大能不少,很快有人冲破了不语咒禁制。
那人声音比方才只大不小,讥讽道:“云中城?你竟还在乎这一座两座城池?我观君今日之行事,还当仙尊终日酗酒泡坏了脑子,铁了心要亡人族的种呢,你可真算是……对得起北天门下满门忠烈!”
此言令万江寒眉头微皱,再经开口,就彰显出不分敌我的刻薄:“姓宋的,你说这话是脑子遭驴踢了?
“可不是满门忠烈?我那些个师兄师姐早死光了,你们这会更是把刀架在北天剑宗独苗的脖子上了!你还想用谁来压我?”
宋天机遥指他,怒道:“执迷不悟,哪怕只谈道义不言其他——天机阁众长老命丧嬴战之手,霜刀剑只差分毫便要夷平通天坛,那上面可是一千八百条人命!你到如今还要包庇坠魔逆徒?”
万江寒冷笑了声,手指越收越紧,语气嘲弄:“你们天机阁纯属活该,且那通天坛不没夷平吗?急什么急?
“尽显得你们在乎人命了,早他妈干什么去了?人都快死完了,现在谈起来人命了?现下不是你们跪在旧仙面前摇尾乞怜的时候了?”
宋天机脸色一青一白,半晌后才憋出句:“魔域祸水,死性不改!你——”
“我?我忍你们很久了。”
万江寒笑意卸去,神色转而一冷,背后竟现一百丈之高、通体金光的无面剑客幻影。
巨影带着怒意抬臂挥剑——红光透天,雪山见霞!仅瞬间就击飞了数十个化神修士!
“轰隆隆”又是一阵巨响!
剑光砍在了众人身后,巨石翻滚,山塌地陷!众人回首望去,皆觉胆寒,那一剑竟将这条山脉生生劈裂成谷!?
人群受惊,便如沸水般吵闹。
“法相?他这百年不是修为难进,什么时候修得了半步金仙?!”
“仙尊,金身既成何不飞升?今自毁功德,当真值得么?”
万江寒拧眉闭目,神情忽有些恍惚,睁眼后又不解道:“你们想让我飞升……不该,是谁派你们来的,哪位神佛?”
众人诧异的看着万江寒,神色各异。
宋天机亦察觉了不对,眼中一丝慌乱滑过,慌忙道:“万江寒,你道心不稳,快守住心神屏思凝神!”
万江寒被这声唤回了神,视线自裂谷上移开,揉了下太阳穴,无奈道:“不稳吗?我以为喝多了……早些年,我曾听闻酒色害人,使人憔悴。”
他将一粒金色丹药塞进嘴里,又叹道:“我刚刚是想说,我徒弟是要死了,可天下懦夫怕也难活。
“实不相瞒……我预备着,送你们所有人去见阎王,若诸位家中有做奸犯恶者,那我亦可以三百年恶名做保——业火会点亮所有城池,你们会很快团聚。”
他言语确切,神情竟现视死如归的坦然,宋天机看着他,面色古怪:“人族还剩三十五城,你是半步金仙也烧不起……你是,不想活了吗?”
万江寒淡然一笑:“还行吧。”
法寂仙尊领天道业火,燃一切恶,焰光曾照亮过魔域二十八个晚夜,因此被众人得知。
那时燃起火事小,尚可隔岸观火,笑魔域群魔乱舞,是茹毛饮血的虎狼之国。
然……确实今时不同往日了。
现在是战时,亦是灾年。
往往死的人太多,就会混乱到礼崩乐坏,今九州大地十室九空,旧神饲人若九幽之恶鬼,伦理道德化云作瓦一一敲碎。
十几年来世人丑态皆出——那家弑父杀母、这家血亲不伦、他处畜奴食肉,一切需要掩饰的都被战火炸开,堂而皇之的撒落在了明面上。
如今的业火到底会杀死多少人?
久久的无人言语。
只有宋天机崩溃大叫:“你想给他殉情!我就知道你们有一腿!”
“……”
万江寒陷入沉默,一秒后背后金身抬腿窜出,带起一片风雪,躬身将光剑恶狠狠砸向宋天机!
只一击,宋天机陷入地底,昏死了过去。
万江寒面无表情,陈述:“有病。”
此时无人顾及宋天机了。
一佛修看向万江寒,劝导说:“仙尊,今时不同往日,用业火……略有些偏激了,人族不剩多少人了,您这不是要行亡族灭种之事吗?既自毁功德,又有违道义。”
万江寒嗤笑了声:“我私以为诸位不配谈功德道义,敢问诸位献祭属地百姓时可曾想过今日?”
佛修无奈道:“仙尊,非常时期,非常之策……”
“够了。”万江寒耐心终于耗尽,他将怀中之人放下,拧着眉起身,同时身边浮现一如冰长剑,叹道:“九州凡人十不存一,三司六部尽数瓦解,我道心以碎,你们与我,讲不通了。”
“此刻,我只记恨你们欺负了我徒弟,记恨你们昔日投降带路——害了我剑宗满门。”
他话音刚落,身后法相躁动浮起碎光,剑鸣声充斥了整个雪原!尖锐,刺耳,像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众人嚼碎生吞!
手持剑柄,长剑顷刻出鞘,那剑光与双目同样冷寒,斩断山脉又劈开碎石!
万江寒最后一次警告:“我再说一次,解开降魔阵,放我们走。”
无人响应,他们只退出数里,惊慌又警惕的打开防御法宝。
“现在知道怕了?我看——还是不够怕!”万江寒几乎气笑了,他一击斩灭那些法宝,引得那处一片惊呼:“真当我是地缚灵,站远就打不到是吧?”
挥剑!
可怜无数山,尽化土石解!
他厉声质问,目光却悲戚:“剑宗两千条人命,这都换不回你们的良心?你们不是说会改吗……改在哪了?
“我闭关时他发出的求援令为何三次落空无人响应,五年来他三十四次重伤,五千六百道伤痕——为何换不得你们一丝的怜悯?!”
远方一片狼藉,山脉像被剁开的馅料,各色交织。
万江寒动作忽的顿住。
不对,他这般愤恨……又为何只伤不杀?
对,是这该死的道心!
纤白五指埋入血肉深入胸膛,血液顺着他消瘦的腕骨滑落,滴聚成潭,万江寒不管不顾一阵搅动,从血肉狰狞中扯下几片荧蓝碎片。
纵然能修成大能都是狠人,但面不改色撕开左右心室,搅开血肉找道心还是太过惊悚。
碎片被扔在了地上,又被一脚碾碎,万江寒提剑看向惊恐奔逃的众人,猝然笑了起来。
他们——
早该死了!
“赤心——,”他呼唤本命剑名,剑身在此刻散出赤光,锋芒大盛,“开……”
“万,万江寒……”
意识混沌中,呼唤声小如同呢喃,万江寒却随声顿住,他面上诡异神情顷刻散去,回头看了眼,这是在确定是不是幻听。
道心不坚者,总有心魔扰。
膝盖陷入昨夜新雪当中,他刚对上那双色若鎏金的深目,还没来得及搭话,那双眼的主人“哗啦”吐出一大口血。
万江寒身形一颤,他连忙将徒弟揽起,一边擦拭他唇边鲜血,一边问:“师父在,你不是懂药理?告诉师父,现在怎么办?”
嬴战没回话,只拧着眉喘息。
看着徒弟上气不接下气,难受到一句话半天说不出口,万江寒眼眶一酸,擦血的手持续性轻颤起来,装丹药的瓷瓶不要钱一样从袖口往出跳。
“很疼吗?止疼的丹药也都没用吗?”
“……”
嬴战的声音细若蚊吟,周围却有些喧闹,几把剑破空而来发出剑鸣——这兴许是因为他说要烧了所有人老家,给了那些不敢动手,只敢动嘴的修士决心。
有几个胆大的想趁着万江寒不备偷袭。
见徒弟终于开了口,万江寒哪顾枪林弹雨,只微微俯首,想要去听他在说些什么。
“万江寒……你,是不是,有病。”
北境好大的风雪。
发烫的眼眶被寒风一吹,顿时就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