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渺犹记得第一次上山的场景。
他出生于普通农户家,家里共有七个孩子,他是最小的那一个,也是最漂亮的那个,阿娘却总是看着他唉声叹气,男生女相,不是好事,尤其在贫苦百姓家,只会招来祸端。
五岁的小年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哥哥姐姐身后跑,挖野菜,捉小鸟,寻找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直到冬天来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灭,阿爹上山打猎三天仍未归来,阿娘牵着他的手去了镇上。
阿娘说,马上就是他六岁的生辰,要偷偷带他到镇里买糖吃庆祝,不让哥哥姐姐们知道。
小年渺想,阿娘说的不对,他的生辰很好记,在上元节后一天,可是镇上明明没有挂灯笼,说明离上元节还有很久,但阿娘从来都记不得孩子的生辰,也没有给谁过过,有这份心意,他就已经很受宠若惊了。
他只吃过一次糖,是三岁那年的上元节,大哥悄悄带他们去看花灯,拿木柴换的,他分到了一点,放进嘴巴里,香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来,沁入心田,即使年纪很小,印象也十分深刻,一直心心念念着。
阿娘领着他去了一间温暖的屋子,将他交到一位婶子手中,婶子坐在热烘烘的炕边嗑瓜子,眼皮上下一翻,将他打量,又拉着他的手,瞧牲口一般检查了他的牙齿和皮肤:“啧,这么漂亮,真是男孩儿?”
“是男孩儿。”阿娘忙不迭回话。
婶子勉为其难道:“也行,大户人家的老爷就好这口。”
阿娘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不安地绞着双手:“孩子还不到六岁,行行好,有口吃的就行,可千万别……”
婶子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掉瓜子皮,斜着眼觑她,扬声道:“瞧瞧这是什么话,我做生意呢还是做慈善呢?怎么好卖怎么卖。有口吃的就行?人家要嘛?缺儿子的,嫌你太女相没出息,缺童养媳的,你会生养?能被达官贵人看上,那是你三生有幸,机灵点会伺候的,日后指不定飞黄腾达呢。”
阿娘垂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拿了婶子的东西便匆匆忙忙出了门,自始至终再也没敢看年渺一眼。
年渺仰头问婶子:“有糖吗?”
他没有得到糖,只得到两个八掌,脸肿了一整天。
隔了两日,天气转晴,婶子带他进了城,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孩子,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都挤在驴车上企图获取一些温暖,他们被拉到一处空地,老老实实站成一排,抬起头迎着风,像牲口一样叫人挑选,年渺被好些人瞧中,知道性别和价钱后又放弃了。
天气晴朗,日光澄澈如琉璃,映得雪地熠熠生辉,风还是很大很冷,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年渺穿的还是哥哥姐姐们穿剩的衣裳,破破烂烂,毫无作用,在寒风中不停发抖,周遭的孩子一个个走完,他还得抬着头等待,小脸和鼻头冻得通红,但凡敢偷懒低头躲风,便会立刻挨上一鞭子。
买家越来越少,终于有人再次走向他,他的眼睛被吹得全是眼泪,朦朦胧胧能看见是位病恹恹的夫人,打扮得十分华丽,仿佛在闪闪发光,站在他面前注视他,突然笑起来:“男生女相,福薄命短,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给我用用。”
夫人牵着他回了家,她的家里冷冷清清,到处都是古怪的符咒,年渺被带到一间满是符文的密室,最中间是个黑白太极,里面躺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夫人让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对着他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悠悠问他:“叫什么名字?”
年渺嗓音沙哑,发声艰难,一字一顿道:“没有名字,叫小七。”
夫人莞尔:“多下贱的一条命,全是劫难,最多活到十八岁。”她瞄了眼太极阵里的小女孩,“看到了没?这是我女儿,她已经死了,都是被一个贱人害的。从今日起,你就是女孩儿了,你来当我的女儿,也让她尝尝丧子之痛。”
她说着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大力咳嗽起来,苍白如纸的脸有了一点血色。
年渺没哭没闹,也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只仰着脸问她:“夫人,有糖吗?”
夫人道:“叫什么夫人,要叫我娘,不许喊错了,懂吗?”
年渺问:“娘,有糖吗?”
夫人盯着他,片刻后出了门,没过多久,将一大包糖丢在他面前。
他俯身慢慢捡了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巴里,跟他三岁时吃的完全不同,精巧了许多倍,有股奇异的香,他含着糖,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像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
在上元节这天,年渺换上了娇嫩嫩的粉色衣裙,头上扎起辫子,戴上两朵头花,夫人嫌他脸色不好看,给他浅浅抹上胭脂,唇瓣上也点了红,十足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不出任何破绽。
“现在我要带你去见你爹和你爹的发妻。”夫人给他理理衣领,十分满意,“那个才是真夫人,见了面,记得叫爹和夫人,明白吗?”
年渺懵懵懂懂点了头,夫人祭出柄剑,带他御剑飞上了山,他飞在天上,小小的脑袋根本容不下这惊骇的事情,一片空白,方知世上竟然有神仙。
“元郎!”夫人收了剑,拉着他跪在一对夫妻面前,眼泪扑簌簌往下坠,抽泣道,“女儿我带来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师姐,师姐的孩子最重要,可是,可是,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只求师姐留她一条命。”
她本就长得娇弱,又是病体,一副随时能昏倒过去的模样,含泪抬眼,谁都招架不住,男方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哭什么?帮个小忙而已。”又将她上下一打量,“五师妹,绵绵,你……这些年受苦了。”
女方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你女儿的命了?只不过她是宏儿唯一的同龄血亲,又能阴阳调和,要她一点血而已,怎会出人命?”
夫人含泪摇头,扯了扯年渺:“妙妙,快叫人呀,叫掌门。”
年渺很懵,来之前明明是教要叫爹的,为什么现在又是叫掌门?
他不敢说话,掌门倒是和善:“是叫妙妙么?已经六岁了罢。”
年渺点点头,妙妙是夫人女儿的名字,年是夫人的姓,现在借给他用了。
掌门夫人巧妙阻止了这一场寒暄,将年渺带进一间布满黄符的密室中,割开他的手指取了许多血,便把他关了起来。
密室里很冷,冷得像冰窟,像阿娘牵着他的手走向婶子家的那条雪路,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同龄男孩儿,躺在太极阵中白色的一方,而他盘腿坐在黑色的一方。
他流了太多血,又冷又怕,觉得有什么在吸自己的精气神,没过多久也昏了过去,再次醒来,他躺在一张椅子上,掌门和掌门夫人吵得激烈,周围还有几个仙气飘飘的男女,俱是看戏的模样。
见他醒来,掌门脸色和缓了些,告诉他:“妙妙,你娘仙逝了。你以后就留在爹爹身边罢。”
掌门夫人憔悴得不成人形,闻言尖叫:“留下她?!宏儿都没了你还好意思留下她?!陈止元,你有没有点良心?!”
“好了,别吵了。”一位清冷的女仙不耐烦道,“她一个六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能往哪儿去,正好我座下三十五女弟子,还差最后一个,让她去凑数罢,二师姐,一个孩子而已,我会让她没事别出落霞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身份,你就当她不存在好了。掌门师兄,你也一样。”
算起来,年渺还是很感激夫人的,如果没有她,自己还不知道会被卖给什么人。他更感激的是师父,如果师父没有收留他,他孤零零被赶下山,更是难逃一死。
他顶着年妙妙的名字和身份跟着林月落住进了落霞峰,落霞峰上只有女子,三十六名女弟子都有单独的屋子,若是想不被打扰还是比较容易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同众师姐修行听讲,暗暗学习她们的仪态说话,闲暇时便缩在自己的屋里,从不与人来往,不敢露出任何破绽。师姐们听师父说他身世凄惨,十分可怜,一开始还兴冲冲陪他,他却如见了怪物般惊恐躲避,久而久之也失去了兴趣,没人再管他。
年渺反而松了口气,握紧了脖颈上的储物袋和护身符。
夫人就那么轻易死了,只留他一个小小的孩童提心吊胆,担起了这个荒谬的秘密。
好在留给他两样东西,一样是护身符,只要贴身带着,元婴期的修士都没法肉眼看出他的真实性别。然而这符顶多只能管到十八岁,不过他也最多只能活到十八岁,若是能活得更久,那便是他的造化,得自己想办法了。
另一样东西,便是储物袋中的药,如果他能侥幸活到十几岁,身体一发育,男性特征便会显露出来,这药是极为阴柔之物,男子吃下去,身体特征会往女性方向发展,可是吃多了,会变的不男不女,阴阳难调,极为怪异。夫人给他留了六颗,从十三岁开始吃,吃到十八岁,也差不多了。
他便在山上浑浑噩噩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未想过自己长大后的模样,也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长大。
直到八岁那年,他遇见了师兄。
九点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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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