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宁竹便动身前往医药阁。
医药阁作为宁家的主要业务,其占地面积虽然不能和独占整座山头的灵植院比较,但作为唯一一个接收外族学子的分堂,医药阁的位置居于内外族的交接处,规模同样不小。
只一出现在通往医药阁的道路上,宁竹便感觉到众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而在他走后,议论声纷纷。
宁竹习以为常地路过人群,他在大门前从手环中取出医药阁的令牌,守门的护卫倒是先顺着宁竹的动作,一眼瞥见他手环上属于灵植院的通行牌。
护卫嗤笑一声:“灵植院的?怎么,被淘汰了来偷师的?”
他语速极快地说完,又从宁竹手中夺过那枚令牌。嘴上说的是“进去”,语气却像是赶街边的乞丐。
大抵是料定了宁竹不过是一个毫无靠山的私生子,有意见也不敢闹事,他趾高气昂地微微仰起头,垂下的视线显然是等着看宁竹的笑话。
可预料中少年的窘迫气恼半点没有,他只见得面前的少年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他一眼,仿佛在看药壶里倒出来的残渣。
那护卫瞬间毛了,他刚抢出一个“你”字,宁竹已然掠过他,跨入医药阁的大堂中。
“你什么意思!站住!”
他一个气恼上头便险些冲进去,另一侧的护卫理智还在线,及时把他拦住了,嘴上不停劝着“你别上当啊”,顿时大门外吵成一片,就连院内身着统一服饰的正式学子都看了过来,眉头皱起,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
还没走远的宁竹心下摇头,叹出一句无趣。
护卫多是外族无灵脉的弟子,没能通过医药阁的选拔试炼,但修为在外族中也算名列前茅才被留下,享部分医药阁的优待福利,不算医药阁的正式学子。
而他们这类人,平日里不得擅离岗位,更不得随意踏入医药阁内——相当于只是分配了个岗位上工。
他要是被宁竹这一激就冲进来了,那才有得他好受的。
宁竹听着门外骂骂咧咧的噪声,只觉得好笑。他没再搭理,只随被分配来接应的学子深入医药阁。
穿过曲折的回廊,这才到了医药阁的中央广场,一队人早已入席排列整齐了在那里等候,且每个人身前都有一方小木桌,大抵就是之后考核用作的小桌。
宁轲站于这列方阵首排正中,也没脱离人群,可以见得即便是他有长老亲传的身份,也没有太多的特权。
见得宁竹,宁轲的目光冷冽,而他身后一众学子的目光也都古怪起来,只不过这回没人低声议论,只是视线灼灼地跟着宁竹,直至少年随意地站至边角。
医药阁的氛围分外肃穆,连接引宁竹的学子也只是沉默着带路。只不过终究只是一帮十几岁的少年,他们表现得再沉默,眼底的不满与排斥也是藏不住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在四大分院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早在郁苍谷时,便也能从宁轲和宁长青身上窥得一二。
若非两院的氛围影响,以宁家的环境,宁轲的伪善和独断好养,宁长青随意与松弛便很难养出来了。
不知是否感应到了宁竹的所想,同样站于边角的宁巫看了过来,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她同样一言不发。
宁竹感觉到了,但宁竹懒得搭理,他藏于身后的手悄悄握紧成拳,蝎子同他传来最后一句话:“等下我会断开和你的链接,没生死大事别连上来,来人了。”
宁竹“嗯”了一声,便听得广场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侍者推开搭建在广场正前阁楼的大门,便见白发苍苍的老者笑呵呵地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将广场上众人的反应收入眼中。
——正是那日长老殿中见过的医药阁大长老。
蝎子的链接断得很快,宁竹抬起眼,身旁列阵整齐的学子却是齐齐鞠躬,发出震天的问好:“参见大长老!”
宁竹:……
宁竹开始思考现在就转头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少年心头无语,还是配合着众人微微躬身,只是没有问好。坐于高位的大长老抚着长须,笑呵呵地点头:“免礼。”
众人这才直起身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想必大家也都清楚,在这里,我也简单说几句。”大长老笑呵呵地说着鼓励的场面话,“过去整整一年,我看到了我阁学子日夜奋斗、求知若渴,看到了大家刻苦训练、学习的身影,作为宁家的大长老,也作为医药阁的阁主,我倍感欣慰!”
“现在,就是验收成果的时刻!别畏惧考核,孩子们,你们学到了什么,又掌握得如何,这场考核是你们展现自身的舞台!”
宁竹听得发困。
他实在很想打个哈欠,又碍于场面生生忍住了,可旁侧的少年们却被这简单的几句话调动了情绪,他们振臂一呼,怒喊一声:“是!!”
震天的应话给宁竹的睡意都赶跑了。宁竹无语地看了看离他最近的少年,那人脸上尽数是热血上头的激动之色。
宁竹想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激动的。
端坐高位的长老似乎很乐意见得这群学子热血沸腾的模样,他顿了好一会儿,直到人群又安静下来,他才又一次开口:“但是。”
来了。宁竹偷偷把眼睛闭上了。如果可以,他还想抬手把耳朵捂上。
“作为医者,当精益求精,对自己的严苛是对身边的战友、对所有患者负责,我们医药阁,容不得半点马虎与敷衍!”
“也因此,医药阁的考核,不仅采用合格制,同时也有淘汰制。今年,有两位来自内族的弟子,会加入我们医药阁的考核。凡考核不合格者,淘汰;合格者若分数低于两位内族弟子,降级。”
“我承认,这很严苛。”老者脸上一扫方才的笑意,目光直直扫过台下每一个学子,便如一座大山压在每一个被他视线扫过的学子身上,“但我希望,我们医药阁最后留下来的医者,每一个都能将我们医药阁的阁训真正落实!”
少年们眼中激荡着之色,他们齐声怒吼:
“敢向阎罗借寿元!!”
这道阁训吼向天地,仿佛要直达忘川,像地府宝殿掌管生死的神明发起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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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响亮,很有号召力。
宁竹承认。
可医毒到底同源,在这片毒修被打做极端危险分子的天乾大陆上,医者被依赖着、被需要着,也时常被当做潜在的毒修警惕着、提防着。
如此境地也使得大多医者不敢轻易接触毒物,即便宁家这种医修世家大族也是如此。
宁竹在坊间混迹那几年里,接触过的医者只凭一手治愈术便敢称自己懂医术。可治愈术能治疗的很有限,诸如破损的经脉、淤于体内的毒性,此类便不在治愈术的范围内。
宁家……也算是确实身经百战,不单以止血为结果的真正的医者了。
可即便如此,宁家对待毒也同样谨慎,凡是从积分阁兑出的药草、含有毒性的物品诸如兽核,通通需要登记留名。
这也是宁竹不轻易通过宁家获取药草、非要通过宁辞的原因。
宁竹稍稍呼出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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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考核试炼,共计三试。”
长老宣布最后一句:“试炼一次不合格者,留级;累积二次不合格者,降级;累积三次不合格者,清退医药阁。”
他抬眼,侍者已经端着木盒上前,置于众人桌上。
那木盒盖得严实,宁竹却还是从缝隙中捕捉到了属于植物的气息。里头是药草。宁竹敏锐地判断出盒中物品。这是准备干什么?
台上的长老微微一笑,也不卖关子,他沉声道:“药草毒草,一字之差,功效天差地别,若是用药时取错药草,便是害人害己。”
“有些药草同毒草长相极为相似,如何分辨药草,原本是灵植院的课题。”
他说到这里,视线突然微微偏转,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在宁竹身上一扫而过,然而对长老一举一动极为在意的学子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瞥,几道视线转了过来,便也看见了宁竹手环上的通行牌,当即有人眼神骤变,露出几分恶意与排挤。
“但作为医者、药师,这一课题应当融入操作意识之中,而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在这种基础问题上犯错。”
——意思就是,灵植院的得特意学,但你们没教也得会,因为你们本来就要比灵植院的厉害。
宁竹眉梢微微一挑。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给他拉上仇恨,还顺带拉踩了灵植院,也难怪宁轲是那副德行,敢情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台下侍者们放下木盒,却也没有离去,只是站在小桌旁侧,像是要计分或者监督。宁竹不习惯旁侧有人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当即是有些不自在地皱眉。
台上,长老偏头看向一侧的侍者,那侍者立即上前,展开卷轴宣读:
“医药阁考核试炼,第一试:辨药。”
“试题:不得依赖灵力感知,分辨盒中所有药草,依时长排名计分。”
“时限:一炷香。”
“容错量:三。”
“香尽未分完者、错误量超过三者,计入不合格。”
侍者还在宣读,台下另一人便于众人前的香炉中插上一炷香,火焰在他指尖燃起。
众少年听得“不得依赖灵力感知”时都是神色瞬变,有人惊恐、有人讶异,甚至还有人怀疑自己听错,但于众人身前木桌为中心升起的护罩将每个人单独隔开,一时间,护罩内只留下旁侧没有离开的侍者,瞬间限制了灵力的使用。
众人脸上再惊慌也没有用了,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点火星,唯恐自己一个不留神就错落后于人。
“燃香。”
侍者宣完最后一句,星火点燃香,广场上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响,宁竹不紧不慢,只把手按在木盒上方,他环顾四周,便见得不少急性子的唯恐落于人后,直接暴力砸碎了木盒。
他心头低笑一声,这才垂下视线,慢条斯理地打开木盒。
浓郁且混杂的药香溢出木盒,宁竹逐一将药草取出,不大的木盒中至少有二十几株药草,确实如长老所说,都是些易于混淆的植株,宁竹拿到最后,甚至还有两株相似的直接放在一起。
全是坑啊。
宁竹将两株药草举至眼前仔细分辨了下,便毫不犹豫地放置在药草的一侧。
一株是纯正的、几乎按照图谱去生长的药草,而另一株是受生长环境影响产生了畸形、但药性丝毫没有改变的药草。
若是受了长老先前一句话陷入了思维定势,便会将其中一株归为毒草。
医药阁这试炼果然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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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竹的动作轻缓如水,但却快得身侧记录的侍者快要按不住讶异,他心头狂跳,看着宁竹拿起一株草药,几息之间便分辨出其药性完成归类,速度快得像乱来。
可他忍不住去对手里的正确答案,却惊愕地发现宁竹至今一个没错。
不不……一定是因为他跟灵植院有关系,所以他熟……
侍者咽了一口唾沫,他从手中薄本中抬起头,便惊愕地发现宁竹已经分完了草药。
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快?
他差点惊呼出声,下意识就觉得宁竹是不是作弊动用了灵力,然而这方锁灵罩还稳稳运行着,他身上的灵力流转滞涩,没理由宁竹就能避开锁灵罩运行灵力。
所以……这只是纯粹的实力。
他压下心底的妒忌,抬头问宁竹:“是否确认提交答案?”
宁竹看他一眼:“不。”
侍者心下出一口气。
还好,宁竹也不是完全笃定自己的答案无错……而且他的答案本来也是全对,他要是还要改答案,那就只会往错了改,而且时间就有得拖了……
侍者抱着看乐子的窃喜等待宁竹的下一步动作,却见得少年手按上了那个木盒子。
侍者唇角边压不住的一点笑意凝滞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宁竹将木盒移动到了药草的分类上。
“香云樟。”
宁竹笑了起来。
“真阔绰啊。”
少年抬眼,看向呆若木鸡的侍者,他笑道:
“提交答案。”